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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在这个时候邀众皇子去毓庆宫,自然不会是平白无故的想和兄弟们叙话,所为的,定然就是刚刚在乾清宫的未尽之事了。对待万象居,众皇子的态度都不尽相同,老四坚决抵制的态度自不必说,老三诚郡王也是不予多让,他因和礼部、翰林院那些书生常在一处,耳濡目染之下,便同他们一样,觉得万象居庸俗市侩有辱斯文不堪入目。
如今眼见着康熙对万象居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老三自不愿意再和太子他们混在一起掺和这件事,便借着部里面有事的由头走了。倒是老四,因在乾清宫里受到的冲击太大,这会儿心里面思绪纷杂,便没什么动作,竟跟着太子一道去了毓庆宫。
大阿哥大抵是度过了和太子不对付的叛逆期,在已经成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的父亲之后,竟因为忽的看清楚了眼前的处境,爆发了对康熙的叛逆期。原他就因为和胤禩、小九他们关系不错而对万象居没什么不满,眼下见到康熙对万象居这种态度,心里的拧巴劲儿越发的上来了,正在心里面琢磨着怎么能在这件事里给小八小九帮帮忙,再给皇阿玛添点儿堵。
五阿哥是小九的同胞哥哥,是郭络罗家的外孙,虽然不像小九那般和外祖家关系那么亲近,但到底是亲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事儿牵扯到外祖、他额娘和弟弟,五阿哥如何能不忧心?刚刚在殿上,他也看出了太子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与皇阿玛不同,这会儿见太子相邀,他便在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想出法子将这件事情对外祖、额娘和小九的影响降到最低。
七阿哥神色间也不高兴,他自打迷上了西洋的东西,和白晋走得格外亲近之后,简直就在这条被康熙所不喜的奇巧银技的道路上拔足狂奔不能回头了,便是他额娘有些担心儿子这般“误入歧途”,七阿哥也不为所动。
七阿哥也是最喜欢往万象居跑的皇子之一,原因无他,是万象居里的西洋奇珍馆太吸引他了。里面好些个东西,是宫里面都没有的,简直就是极和七阿哥的胃口。再加上七阿哥不是一个理论派而是个实践派,一点儿都不缺少动手精神,好些个东西,经过他的改良以后,更是从一个摆在那儿供人把玩的小物件,变成了能够应用的好东西。
比如如今万象居租赁出去给民间的农具,其中轮子轴承的部分,就是被七阿哥改良过的,效果很好,能够省下许多畜力不说,还比从前的经久耐用。万象居也没白拿七阿哥的,不单同对待太子一般给了他一张可以免费在万象居消费的贵宾卡,还支付了一大笔银子给他做为报酬。这世道,有几个人会和银子过不去?
再加上七阿哥打小儿因为腿脚的毛病并不得康熙的喜欢,便是贵为皇子,也免不了有些自卑。他额娘又是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了康熙的宠爱,到如今成了生育了皇子的满妃中,唯一一个还在嫔位上的,这件事,又给七阿哥的心里平添了一份愤恨和不满。
这几年他沉浸在西洋奇珍馆的时间益发长了,心里面那份潜在的自卑便都几近消散了,他对康熙派下的差事并不上心,面对康熙不满的斥责,他也是过耳即忘,毫不往心里去。毕竟,和皇阿玛空口白牙的指责不同,眼见着因他的关系,一亩地因为农具改良的关系益发的收成变好,那份满足劲儿,直叫他心里面格外的舒坦。
太子最近过得也并不如意,自打老大不再和他作对、他自己对政务的驾驭益发熟稔之后,太子本以为日子会比从前舒坦不少,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没料到这日子过得,比他预想的相距太远。
最初老四因为皇后的关系封王,太子这个打小儿就没娘的孩子就对这事儿有些难以释怀。若换了从前,康熙免不得因为心疼爱子会劝慰太子一番,可如今因为太子年纪越发的大了,康熙对这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儿子起了难以言明的猜忌之心,不但没有劝慰因此不高兴的太子,反倒有些不满的训斥了他一番,说他有失心胸。
从这件事以后,太子面对的糟心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差事办得好,也不见皇阿玛对他像从前一样夸奖,老四不过是办成了屁大点儿事儿,就被皇阿玛好一通夸赞,这叫太子心里面更加不平衡了起来。
因为太子是被康熙一手养大的皇子,父子二人感情深厚,太子便是过得再不如意,也没有像大阿哥那样有所醒悟,所谓灯下黑也不过是如此了,在太子心里,康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这份心里认知,叫他从来都只会把寻根究底的不满放到别人和他自己身上,而绝不会对康熙生出什么疑虑。
胤禩是过来人,若不是上辈子过得太惨烈,后来又飘荡百年了解很多,恐怕他也不会看得如此通透。对于太子的心思,胤禩心中了解。从康熙对万象居动起了歪脑筋且开始付诸行动以后,胤禩便不再留手,透过早年间便和毓庆宫那边搭上的线传几句听起来平平,却细思恐极的话过去,胤禩相信,以太子的聪慧,不难品出其中的深意来。
果然,胤禩微微啜饮了一口醇香的清茶,神色虽然平静,可眼底深处却透出了一抹红光来。只他自己一个给皇阿玛找不自在还真是太过孤单了些呢,有这么多兄弟陪着他一起,他还真是不怕把事情给闹大了不好收场。
“老四好像是对万象居有些误会,今日难得兄弟们都在这里,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你尽可以说出来。”太子淡淡的开口,第一个就把老四给拎了出来,在座的这些兄弟里,对万象居态度最不一样的就是老四,不把他给按下去,他们接下来也别想好好说话。
听太子这么说,老四将纠结成一团乱麻的心事略放了放,终于开口道:“万象居消费之巨,便是部里堂官的俸禄也消受不起。可我却看到,万象居日日车水马龙,往来客人之中,为官者不在少数。他们能够承担得起这样奢靡的享受,足见平日里收受贿赂、盘剥百姓之事不绝,我自深恨此等恶事,故而坚持万象居理当禁绝。”
老四的态度十分鲜明而坚定,这也是他今天格外心乱如麻的缘由。他本以为皇阿玛也是这个意思,可到了最后他却发现,赵申乔和皇阿玛一唱一和,所为居然并不是禁绝万象居,而是想要把它从民办变作官办。呵……赵青天,好一个赵青天!真把他当作了傻子不成?
听了这话,胤禩还没开口,太子就先嗤笑一声,摇头道:“老四你也太过高看那些蛀虫了,就算没有万象居,也不见他们少贪一分!”
“那也不能助纣为虐!”老四正纠结着呢,听了太子这话,也跟着又拧上了。
胤禩此时便才平静地开口,房间里立时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尤其是此时心乱如麻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的老四。
就在京城正因为万象居闹出了满城风雨之时,济宁的运河渡口,一艘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客船正停在那里。初春时节日头落得早,天边的云层被落日染上了余辉,金黄一片。客船之中,一通身气度十分儒雅可亲的清瘦老者正与一个二十余岁的俊朗少年说话,那少年神色恭敬,正竖耳聆听老者所说。
那俊朗少年名唤张廷玉,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张英的儿子,自年少时起就很有才名,原该去岁参考会试,偏他父亲被康熙钦点了去岁的总考官,因要回避,他便没有于去岁会试,而是奉父命回老家安徽桐城祭祖。
如今春暖花开,祭祖之事业已处置完毕,张廷玉便从安徽启程回返京城,准备潜心读书准备两年后的会试。船行到济宁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夜里行船不便,家人便将船停进渡口,准备在济宁渡休息一夜,明早再行赶路。
济宁渡非常繁忙,张廷玉正刚走出船舱细细打量的时候,停在旁边的客船便有人开口唤道:“敢问可是张家衡臣公子?”
张廷玉循声看去,便发现那是个做家人打扮的中年人,张廷玉不认得对方,但是见对方彬彬有礼地唤出了他的名字,便回道:“正是,敢问贵府上可是我家旧识?”
那家人忙笑道:“正是,我家老爷请公子前来一叙。”
张廷玉闻言便带着书童去了旁边那艘客船,一进船舱,张廷玉便立时认了出来,船舱中的老者正是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张相与他父亲有旧,两家交情不错,张廷玉忙行子侄礼,道了一声伯父。
张廷玉不知张相因何离开京城,与他在这运河的济宁渡巧遇,但他十分聪慧,见张相一身布衣,身边又只有简单的几位家人,看上去并不像是因差事南下,便没有唐突多嘴。张廷玉并不知道,此番张玉书是因为母亲生病而请假回乡,张玉书是镇江人,从京城回家,自也是水路最便捷,便在这济宁渡遇上了。
张玉书虽然忧心母亲之病,但他素来喜欢衡臣这个孩子,也知道他去岁因为回避的缘故并未能够考取会试,便出言安慰了他几句,见张廷玉一脸谦逊受教的模样,心下更是十分满意。
此时日头益发西斜了,河道上也变得十分拥挤,客船停靠的码头这边还清净些,商船聚集的那边则是有如云集黑压压一片,几近将河道都覆盖住了。也就在此时,忽的河道上有些骚动,五艘样式不同于往来客船、商船的船只自南面驶来,河道上的船只们见了,都纷纷挪出了一条路径,给这五艘船只让路。
这番河面上的动作也叫张廷玉看在眼里,他不免有些好奇便多看了几眼,张玉书见了,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出去,不免心中一动,打算提点这个他很欣赏的晚辈几句,便开口道:“那五艘船是总兵衙门的兵船。”
张廷玉听了便是一愣,兵船因何会出现在运河之上?还未待他问出口,便见张玉书并不卖关子的继续说道:“济宁此地有税关衙门,收取往来商船的税款,不少商人想要免税过关,便会租借这种兵船。”
张廷玉听了这话愈发困惑,便问道:“这法子,税关衙门那边难道不知吗?”
张玉书捻着有些微白的胡须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可税关也有仰仗总兵衙门的地方,且总兵衙门收到商户的孝敬,也会分出部分给税关,双方算是彼此都留了一线。”
张玉书曾经做过地方官,对这些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比张廷玉这个初出茅庐还未曾做过一官半职的年轻人要明白得多。
此时那五艘兵船业已行到了最前面,张廷玉看过去,果然中间关卡处的书吏见到了是兵船,脸上立时便多出了笑容,恭敬地将这些兵船放行了过去。其后兵船驶进了渡口,张廷玉亲眼见着从兵船上走下了两个稍稍有些微胖的中年人,给穿着兵服之人哈腰作揖过后,便从岸边招呼了一群穿着短打得船工们过来,不多时,便见到一批批货物从这兵船之上便被卸运了下来。
等到兵船被清空之后,五艘兵船上大约一百人便都上了岸,和岸上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后,竟开始帮忙税关衙门的人检查过往的商船。因有了这一百多人的帮忙,很快刚刚还拥堵不堪的河道便畅通了起来,堵在河道上的商船们也都在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尽皆被验货完毕,进到了济宁渡口停歇。
张廷玉看得啧啧称奇,便问道:“敢问伯父,这也是双方合作吗?”
张玉书点头道:“正是,如今运河繁忙,税关的书吏便有些不足,税关不愿意再多扩充书吏,便盯上了总兵下头的绿营。左右不过是查验货物的小事,绿营兵人多,税关只不过是对总兵衙门收商户孝敬帮他们免费过关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白白得到这么多壮丁帮忙,且不必支付钱饷,算来,并不吃亏。”
张廷玉将这话在心里面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便也有些恍然。武官比不得文官,文官虽然俸禄也低,但京官有冰敬、炭敬,地方官更有火耗供养,额外之财并不在少数。可武官却不同,最多不过是吃兵丁的空饷罢了。
只是地方绿营人数总有定额,若是空饷吃得太厉害,绿营实际兵丁数量少得离谱,事情便要棘手了,叫朝廷知道,说不得可是死罪。因此武官过得一向紧巴,济宁这边因有税关和运河,总兵便想出了这样的主意,和税关衙门合作,从商户手里面抠出些孝敬来。
张玉书见到他面色中带着恍然,心下便满意点头。衡臣有才,将来必是要和其父一般迈入官场,到时候外放地方,免不得要和地方上的武官打交道,虽说本朝也是文官地位尊贵些,但是做官以和为贵,和地方绿营关系亲密些,对于文官也有好处。
“小侄有一事不明,敢问伯父,这济宁渡是运河连通山东与江苏的河段,如今才刚入春,并不是漕粮入京的时候,为何这河段却如此繁忙?”张廷玉恍然过后,心里又生出了些疑虑,便出言问道。
听他说了这话,张玉书的面色一变,沉默了半晌,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是因为万象居。”
张玉书能够获封文华殿大学士拜相,眼界和敏锐程度自然非同一般,打从去年年尾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赵申乔和翰林院那些人针对万象居的异动,赵申乔和李光地能够揣测到康熙的心思,他也是如此,只不过与赵申乔不同,他并不愿意介入这浑水之中。
正此时偏又从老家传来了母亲病重的消息,张玉书便因此告假回家,也算是借机避开这件麻烦事。此时迫不得己说出了万象居三个字,张玉书心中也有些唏嘘。和那些翰林院里的书生们不同,张玉书的眼光可是要深远得多。
“万象居?”张廷玉不由一愣,他自然是知道万象居的。应该说,京城里谁人不知道万象居呢?因囊中并不宽裕,他倒是没有去过万象居。
张玉书点头道:“万象居内包罗万象囊括居多,许多食材、物件尽皆采自原地。这运河之上的许多商船,都是与万象居有生意往来的供货之人。”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向了那些正在商船处上上下下的短打船工,沿岸叫卖杂货的商贩,以及忙碌不已的税关书吏和地方绿营,张玉书的心里轻叹,这么一个万象居横空出世以后,只在济宁这里,就不知养活了多少人。松伍、晋卿他们想要帮着皇上分忧,可这忧分得还是分不得却是两说。在他看来,怕是松伍和晋卿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