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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灾银(四)
若论不要脸,顾云山的功夫可称得上登峰造极。
月浓就这么呆呆看着他把黑说成白,把威逼利诱说成真心感谢,把强取豪夺说成再三推拒,最后再将他立定决心的斟茶道歉装点成中秋问候。
高,实在是高。
“所以,你真的不必太过感动,这都是平常事,我平常心对你,你平常心伺候老爷即可。”
月浓放下半干的头发,定定望着他,问:“你是不是饿了?”
顾云山被踩中痛脚,回击,“你是何意?难不成在你心里老爷我就只知道吃吗?”
月浓根本懒得理他,玉梳扔到妆台上,“你是不是饿了?”
短暂的沉默,顾云山变得扭捏,抬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地,最终决定坦然面对,“是……是饿了。”
“几时救我爹?”
“吃饱了就想办法。”为了吃,他比任何时候都好说话。
她无奈,“想吃什么?”
“杨梅肉丸子、八宝全鱼、杏仁豆腐。”三道菜,并不算多。
“苏菜吃腻了?改吃浙菜?我记得你们顾家祖籍山西,你怎么尽爱吃江浙菜?”她索性将鸳鸯刀拿在手中鉴赏,不得不说,傅启年搜刮宝贝的本事不错,刀上每一颗宝石都嵌的恰到好处,拔出刀来寒光冽冽,较之双龙剑,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云山抓紧机会在一旁添油加醋,“你看,这刀价值连城,比庆亲王那件破玩意不知好多少,有了它,世上还有谁人是你敌手?”简直要赞颂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她故作矜持,抿着嘴角,慢慢点头,“嗯,好刀。”
“岂止是好?”他弯下腰,歪着头,仔仔细细观察她,“要笑就笑,绷着多难受?这刀从此归了你,配在腰上比金镶玉更光鲜,哎哎哎,绷不住了啊,嘴角都咧到太阳穴上……放弃吧,要笑就笑,我要是吃上山珍,我也得吃一口笑一阵……”
她与顾云山不同,不习惯做戏,早已经按耐不住,他一说,她更是忍不住,抱着鸳鸯刀开开心心笑个痛快,再扬眉看他,“笑什么笑,不许笑。”
他连忙捏住两腮,做个正经模样,摆摆手说:“不笑了不笑了,有吃就成。”
“就知道吃!”
“谁说的?满京城打听打听我顾云山是什么人物……”
“人憎鬼厌。”
顾云山当即被气得倒抽一口冷气,但无奈有求于人,还能如何应对,当然只有认怂,憋住这一口气,气死自己。大手一挥,“去做饭。”
她慢慢悠悠坐下来说:“我头发还没好呢,湿哒哒的吹了风要头疼的。”娇得让人无话可说。
他正搜肠刮肚想辙,外间突然吵闹起来,曲玉求跑进院内。顾云山听见脚步声,不得已出门去迎,跨出门槛合上门,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透。
对曲玉求,又是另一张脸,“怎么回事?”
曲玉求长得仿佛有樱桃树那么长,走到他身边来立时投下一片云影,盖住他头顶天空,顿时将他衬托成烧饼大郎,“回大人,衙门外头来了个红衣女子,说是……说是要找大人伸冤。”
“伸冤?”
“嗯啊。”
他不耐烦,“让他去顺天府击鼓,这事儿老爷我懒得管。你以后记住了,平头老百姓的事儿能推就推,有点儿头面的呢,掂量掂量诚意再说?”
曲玉求受教,好奇道:“诚意是什么?”
顾云山低垂眼皮,故作神秘,“这个嘛……你待久了自然清楚。”
说完一转身,满脑袋只剩下晚餐。
“可是大人……”
“你怎么没完么了的?外头是你家亲戚?求人办事也不能走明道儿啊。”抬起食指数落他,“不上道,真是不上道……”
“她说她是大人旧识,还说多年不见,大人必定日夜思念,不会不见的……”
他惊诧难已,“难道是要债的?老爷我戒毒已经很多年。未免流言蜚语,老爷还是亲自去看一眼以绝后患。”
曲玉求俯拜,“大人英明。”
然而他腹中惴惴心起忧思,不住地祷告,阿弥陀佛,千万不要是那个追魂索命的悍妇,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将将走到正院,两人还隔着三丈远,他已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肃然杀气——一股掺杂着脂粉味的杜衡香。脚下一个踉跄,当下就要摔个狗□□。万幸还有曲玉求伸手扶住,拉着他稳稳当当站定。顾云山却不领情,望着大门外的红衣女子好似白日撞鬼,把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再推他上前,“你去,去,赶她走,越快越好。”
曲玉求虽说分不清状况,但好歹话还是听得懂的,一早发誓要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打发个女人算什么?豪言壮语都化作一声“好!”他刚要上前,顾云山也刚要撒腿跑,远远一串铃铛儿清清脆脆响起来,伴着略显低哑的女声,给顾云山施了定身咒,“如澜,多少年不见,因何见了我就要走?”
完了完了,这回肯定没好事。
隆庆十七年八月十六,秋老虎依然猛烈,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你的耐心与耐力。
而同样坐在厅中的母老虎也不逞多让,她坐主位右手边,顾云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双手臂扒拉着门框,随时准备后撤。
“说吧,来干什么?”
“我来这儿,连杯茶都没有?”
“没有。”
他再往门外挪半寸,当她是地狱恶鬼,多近一分多一分危险。
“如澜,你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与你早已经无话可说。”他摇头,继续扒住门死死不放,上半身往外探,左右环顾,望眼欲穿——曲玉求一早就去搬救兵,为什么余月浓还不来?关键时刻,真是一个都靠不住。
她微微叹息,一垂首,连路过的风也为她叹惋,穿过茂盛的枝叶与漫长的回廊,快步到她脚下,轻轻捧起她鲜红欲滴的衣。
“我记得,隆庆十一年,也是如此闷热的初秋,也是这一件衣,我与如澜自那一日起…………”
她回顾往事催人落泪,而他心急如焚心心念念都是快逃。这场戏,乍一看是负心郎痴情女,一个是翻脸无情,一个是痴心不改,一字一句莫不是摧心肝,柔肠寸断。
眼看要成望“月”石,天边突然出现翩然影,是他向老天祈祷无数次的愿景。当即坐起身迎上去,拉着一身月牙白的月浓往花厅里走,径直走到那人身前,气鼓鼓告状,“就是她,她要杀我。小月浓快保护我,揍她——”
“揍她?”
“嗯!”他郑重地无比认真地点头
她略有差异,一头乌黑长发松松散散落在肩头,柔和的面庞未施粉黛却胜在如花的年岁,眼角眉梢皆是遮不住的娇嫩。她望一眼畏缩不前的顾云山,再转过脸来打量座上红衣女,如同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未曾相识却已探出全貌。
如果能在她红唇如血,体态婀娜,一颦一笑莫不是妖媚入骨,举手投足轻易成就万种风情。一双眼盈盈入水,匆匆一瞥已足够勾起你一颗沉闷无波的心。
她施施然起身,并不拜她,只不过垂首微笑,轻声道:“妾舒月乔,久违了。”
一白一红,黄昏微光中对峙。一个是月上霜,一个是心头血,一个纯真无邪,一个风情难抑。
心难定,情难断,旧梦难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