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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赵祯低唤一声,迈步至太后凤座之前。修瘦身形不偏不倚遮挡在太后与舒窈之间,他的背影完美无缺地笼罩着身后伏跪在地的女孩儿,庇佑之意,溢于言表。
他要护着她,他在护着她。稚嫩肩头尚显单薄,他在太后座前却站得丰神朗朗,玉立坚定。
“儿臣斗胆,恳请母后从轻发落。”
赵祯看了一眼在凤座之中合眸假寐,高高在上的皇太后,恭施一礼,诚然开口。
他心怀牵挂,开门见山。此时,他虽知太后假寐乃故意为之,却也顾不得许多。
刘太后缓缓地睁开双眼,淡淡地扫了下赵祯,继而抿唇侧目,狭长凤眸似淬火的刀刃,锋锐无比俾睨向他身后的舒窈。
隔着天子,她明明是看不到舒窈。可是舒窈却在她目光投注的那一刹那,忽觉遍体生寒,胸膺压抑。
这个掌管大宋命运,手摄万民生死的女人在舒窈面前素来喜欢以一名普通尊长的身份出现,而此刻,她将那份平凡普通收起,风姿气度泰然外放,卓然天韵不怒自威。
殿中之人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高居凤座之中,脚踏玉阶之上的,不是旁人,而是他们大宋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皇太后。
这个女人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论济济后妃还是纷纷朝臣,无论宫闱之深还是庙堂之远,那些曾经与她作对之人都已一个个陨落消散,那些胆敢忤逆违抗她的存在,亦被她毫不留情,一一打落尘埃中。
如今,面对将她懿旨阳奉阴违的郭家小娘子,她又怎会心慈手软,善罢甘休?
刘太后将视线渐渐收回,重新望着赵祯,声音清冷疏浅地说道:“官家可知抗旨不尊,罪同欺君?若不杀一儆百,后必效之。”
赵祯脸色一白,豁然抬眉,深深看眼刘太后,郑重道:“儿臣知道。可是母后,儿臣亦知法外开恩。”
刘太后听罢,唇角勾出一抹让人看不透喜怒的笑容,她缓缓坐直身,以手撑额,目光悠悠落在膝头罗衾之上。
“官家是天子,自然有赦豁之权。”
赵祯微微一怔。
太后骤然间的转口竟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难为官家,为这丫头的事专门跑一趟哀家的寝宫。也算官家是有心念旧了。”刘太后垂下眼,头颈挺直,目光斜睨向安静静默声不语的舒窈,沉沉说道:“官家都开口了,你还不起来?”
舒窈抿了抿唇,出声谢恩后,一手撑地,动作迟缓蹒跚,艰难无比站直身形。
适才伏跪时不觉,今番起立,方感膝头脚底麻痛酸楚,腰背僵凝,两股战战。
似察觉她身体的不适,赵祯自前方侧首,目隐担忧地望向她。
舒窈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明明是娇柔单薄的小人,面色苍白,苦痛在身,偏偏这一笑中若三春花放,落英飒飒,能让人在赏心悦目间生出无比的心疼与怜爱。
她还真的是一个机敏聪慧的小娘子,即便是无心之举,也已然懂得如何去利用女人的柔弱与美貌去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刘太后眯了眯眼睛,目光灼然打量着舒窈,对赵祯肃声提醒:“官家,往日这个时辰,你该在崇政殿听宰辅们议政了。”
赵祯淡色薄唇抿起一个紧绷弧度,他转过头,敛眉垂首对上座的刘太后解释道:“今日奏议,儿臣已悉数交予王相处置。若王相事有不决,朝廷众卿自当上本,恭请母后裁夺。”
此刻,天子大权他拱手奉上。见她孤身相抗,他有心无力时,“戒急用忍”四个字终于不再是他用来试探她的工具。
他开始真正将此记在心里,为在行中。
听他话落,刘太后面色稍霁,看着赵祯,腮边浮现出一丝悦然微笑。
“虽是如此,不过官家身为天子,还自当以国是社稷为重。困于私事,踟蹰于哀家的寿安宫中,可并非圣君应为。”
赵祯神情一凛,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起。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谨记在心。”
说完,赵祯犹不放心地扫了眼身后人,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无奈妥协。
“母后恭安,儿臣这就告退。”
刘皇后面有赞许地点点头,对赵祯轻摆了摆手。
赵祯拱手行礼,转身向殿外行去。路过舒窈时,他脚步微微趋缓,凝眸深深地望了舒窈一眼,只须臾后便又恢复如初。
这一眼的关切挂怀流于心上眉尖,只是临走前匆匆一瞥,便安定了舒窈动荡的怀思:太后遣人意图明显,他与她自然都心有体悟。他那一步停驻不过是在担心,他一旦离开,她又将会独自面对何种困局?
太后会那般好相与,对她轻拿轻放?
舒窈在心底默默地摇了摇头:不会。罚跪一个时辰,不过是太后给她的下马威而已。太后真正想说的话,还得是官在家他求情离开之后,她与她独处时所讲。
果然,赵祯刚刚步出殿门,刘太后面上笑容就渐渐消散。她站起身,从凤座上款款步下,繁绣华贵的飘带从玉阶上缓缓迤逦,至她面前方才停下。
“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刘太后目光清冽地望着舒窈,声音无波无澜,让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舒窈低垂下头,端庄恭敬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知道。”
“你知道?”刘太后秀长眉毛微微挑起,她侧目盯着舒窈,安静片刻后,斜斜上扬的凤目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道利芒。
“朕看你是不知道!持宠而骄,依仗着官家对你的回护,依仗着哀家对你的爱宠,你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郭舒窈,你是活腻了吗?”
舒窈不辨不争,顷刻又伏低身子,乖顺驯服地叩拜在青石地砖上,真挚诚恳不疾不徐地道:“臣女听凭发落,但请太后娘娘息怒。”
多玲珑的一个丫头,连话儿都说的这般机巧——好似只要她能息怒,她便听凭发落,在所不惜。
刘太后垂目俯瞰着脚下的舒窈,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合上了眼睛,不知在心中思虑着什么。
过了良久,她才沉声开口,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瑶,你知道在汴京之中,有如此多的世家闺秀,哀家为何独独喜欢召见你与王嬛?”
舒窈眼盯着青石的地砖,中规中矩地回她:“臣女愚钝,不敢妄测太后娘娘心思。”
刘太后失笑一声:“你愚钝?那恐怕这汴京上下就再没有多少聪慧的小娘子了。”
舒窈眉目不动,只听刘太后缓缓问她:“可还记得你第一次入宫是因为何事?”
舒窈抿了抿唇,心神一时恍惚,眼前仿佛又闪现过那个被祖母撑起庇佑华盖,风雨不透,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臣女记得。”舒窈吐字轻柔,“臣女第一次入宫是因为咬了还是太子的官家,臣女的母亲带臣女前来请罪。”
“那时在明仁殿,你的母亲心思惴惴,惶惶难安。而你却泰然自若,对答如流。初时哀家以为你是小儿无知,自然无畏。可等哀家细问才发现,你这丫头真真早慧得很。很多同龄孩子尚不理解的事,你就已经想的通透了。”
“这样机灵的人儿,聪慧、内明、识大体,还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你叫哀家如何不喜欢这样的小姑娘?在你们的身上,哀家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
“当然,你比哀家幸运得多,你出身郭氏,生而尊贵。代北酋长是你家叔祖,前朝郡主乃是你家封君,太宗明德皇后与你家有亲,当今颍川郡王与你氏为姻。你身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势。哀家不吝于将对你的爱重增加几分,甚至你与官家之间,哀家也乐见其成。”
“可是,阿瑶,你忘了一点。”
刘太后弯下腰,伸出胳膊,用手指轻轻抬起舒窈的下巴,目光沉沉如水望进舒窈的眼底,“你忘了,哀家之所以对你疼宠爱重,不光因为你聪慧,你出身好,因为你与哀家有亲,还因为你足够听话。”
“聪明的人往往也自负。而聪明的姑娘,往往主意见识很多,心思自然很多。先前你在哀家跟前掩饰得很好,进退有度,安顺讨喜。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你会忍不住了呢?”
“说实话,哀家很意外。阿瑶,聪明是好事。可是不听话的聪明只能算小聪明,那就不见得是好事了。”刘太后说完站直身,将钳制舒窈的手不疾不徐收回袖中,转身拂袖淡淡道,“平身吧,回去。回府里好好想想哀家今日跟你说的这些。这段时间,你暂且不要进宫了。什么时候你想透了,什么时候再说其他的吧。”
舒窈默不作声地撑身起来,恭敬谢恩后,缓缓退出了寿安宫。
“阿映。”
“奴婢在。”
“着人通知王钦若,将吏部打算升迁郭允恭的官形状暂且搁置,不用印信。过两日大朝会,朕对于郭允恭另有委任。”
刘太后言辞淡淡,姚映亦是面含了然。
困扰姚映的疑惑到底还是解开——太后落于郭家小娘子身上的惩处确实不是像懿旨中所言“杀无赦”那般,对她有杀头断颈之罚。她只是将这个惩处降临在她的父兄身上罢了。郭家小娘子的母亲夏氏曾经为了自己夫君升迁专门入宫。而太后亦是打算让郭允恭迁离天子近卫,接替九门禁军统领之职。调阅郭允恭官形状的命令已被传达到了吏部,只等吏部考评完毕,加印用章。
然而这档口,他的女儿出了这种事,他身为人父,自然是难辞其咎。被牵累也实属情理之中。
只是……
姚映眉头微微拧起,领命而行的脚步浅浅停顿。
郭家的小娘子是个非常谨慎有度的小姑娘,*也敏睿。难道她是真的为了官家一腔孤勇,因为两枚橙瓮将父亲前程赔搭进去?那就实在得不偿失。况且这样不假思索,不细考量的做事风格,也着实不像是她素日行径。
在两枚橙瓮里,她到底转了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