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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窈的这趟入宫之行并没有像夏氏想象中的那样艰难多险。
寿安宫的接见如一场例行的召见。
宽敞明亮的正殿中,舒窈和其他几个世族闺秀们一道侍立在旁,静静地等候着太后娘娘的发问。
刘太后似乎并不着急聊天,也不着急处理政务,她好似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与她们这群小丫头一起消遣。甚至她们被宣召进来时,刘太后都还尚未梳妆。那素衣散发的清瘦形容,让她们这群小女孩儿瞬间觉得亲近许多。
她站在那里,眉目平静,好像根本不似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而是像自家府宅中朝夕相对的伯母婶娘。
这个手拿银质雕花小剪刀,正弯下腰精心侍弄着眼前一盆白色山茶的妇人,看上去气韵内敛,平淡无奇,根本没有传闻中所言的那般威慑与可怖。
“你们中有谁知道这是什么花的?”刘太后微微侧首,指指花盆,将目光一一扫过殿中诸人。
殿内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似约好了一般,齐声回答:“臣女愚钝,但请太后娘娘示下。”
刘太后摆了摆手,声带笑意:“哪里就有那么许多的规矩?官家宣召你们来是他的一片孝心。让你们来是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你们且不要拘束。在家中如何,在这里也如何。”
殿中仍旧是一派不约而同的答应声。这些脆生生,水灵灵的婉转女儿音,就像事前商量好一般整齐划一,进退有度,倒是着实让刘太后微微错愕了下——与前日召见的朝臣之女不同。这些小娘子生在世家,长在门阀,自幼见惯了权谋倾轧,她们根本不会轻易地放开心防,与她分说。
太后笑了笑,放下手中剪刀,回身坐到凤座前,素衣的广袖半遮半掩覆上凤座的扶手,她一手撑额,一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小姑娘。
“哀家若没记错,你闺名应是叫王嬛吧?”
被点名的小女孩应声出列,对着上首的刘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闺名确是王嬛。”
刘娥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比官家年长一岁吧?哀家记得十几年前哀家曾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小,刚刚学会走路。先帝寿辰时,王老夫人领着你入宫拜寿。先帝醉眼朦胧,见了你这娃娃,直说你是天上王母派来给他贺喜的仙童儿。”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素日里人们听惯了的清冽疏离,然而在提及先帝时,太后脸上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抹暖色。
舒窈站在一排队伍的末尾,眉目不动地听着刘太后与殿中其他人的谈话。她已猜到今日觐见,她们应该只会面对太后一人。官家这时应还在崇政殿中,听宰辅们议政。
他不出现,她们要面对的人却也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心细如发又记忆绝佳。身为太后,日理万机的档口她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殿内所有人的名字,籍贯,出生年月,府中人口。以及她以前是否曾经在她们的幼儿时期见过面。
这样的闲谈话题一打开,再想收住就由不得她们这些被宣召的小姑娘。
刘娥掌控着局面,将话题从作诗游园到绣活女红,一点一点转移到她希望谈到的范围中。
“你们这些丫头,平日闲暇可与你们母亲一道入宫看看哀家这个孤老婆子。”她像是闲聊一般,蜻蜓点水地提点道,“官家刚刚登基,朝局正是用人之机。你们的父兄亦是国之栋梁。明年大比,博上一搏,也好得个为国为君尽忠尽孝的机会。”
她在暗示着一朝天子一朝臣。
难不成,被先帝压制着的世家大族即将被她重用?
这话说完,厅中便骤然一静。片刻后,一群女孩儿又似得有所悟般,对上首的她应声谢答。
舒窈不动声色跟着这群小娘子们一起行礼,答话。
整个过程她毫不出挑。刘娥也似忘记她与她熟稔非常一样,对她丝毫没有另眼相待。毫无二致的问话中,任谁也无法看出太后与郭家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波澜。
直到刘太后那句关于大比之年的提点声落地,舒窈才像抓住什么一样,在脑中形成一个恍惚的谜底。
似乎是为了要验证她的谜底,谈话至中途,尚礼女官姚映忽然自殿外匆匆赶来,在刘太后身边弯腰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眼角余光中,舒窈看到刘太后在听罢耳语后脸上浮现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幽幽远远,一闪即逝。
重新恢复平静的太后依旧端坐在凤座之上,只是周身气度却骤然凌厉起来。
她还是那副散发素衣的清淡模样,然而站在殿中的舒窈却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就像蓄势待发的母豹,危险难测又美丽诱人。人们根本无法预料,下一刻这样的她是要与你相依相偎,耳鬓厮磨,还是要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咬断你的喉咙。
“阿映,今日就到这里。”刘娥直起身,离开座位转向珠帘之后,清冽冽似凉泉的声音自珠帘后传出,“你派人送这些小娘子们出宫吧。”
姚映领命应是,向着舒窈他们等人做了个手势,一人在前,引领她们步往殿门。
出寿安宫时,舒窈趁人不曾注意,抬起头往四下张望了一番——在寿安宫侧门处,参知政事王曾正手拿玉圭,朝服冠带的侯立在旁。恭敬耐心地等待着刘太后的召见。
王曾素来圆融,他在朝中长袖善舞,明明在丁谓手下做事,却仍旧能得太后青眼,得丁相信任。而且此人克己守礼,轻易不会私下谒见圣驾,求见太后。此番静待,却是为何?
舒窈眯了眯眼睛,略顿住脚,侧身望向王曾。
阳光照耀下,王副相的朝袍朱红鲜亮,乌纱铛翅灿灿映辉。他正微低着头,手中玉圭遮挡住了他大半面容,舒窈丝毫看不清他此刻神色,只凭猜臆妄揣:他不是为明年大比而来,便是为他上峰丁谓而来。
然而不管为何,或许都意味着:用不着等到明年春闱。礼部的天,就要变了。
此事不出意料,在王曾入宫见驾后的第三天,大朝会日,御史台十余名御史大夫们复议上奏,弹劾丁谓瞒天过海,私改先帝山陵。致使永定陵工期延误,地宫西南水沙俱渗。
此奏一表,太后与官家皆是勃然大怒。山陵使丁谓更是当庭愕然,措手不及。
身为权相,一向巧言善辩的丁谓此次竟也只有愣怔恍茫,伏惟在地的份儿。他对御史台弹劾自己的疏奏毫不扛辩,只是声明清者自清,恳请太后与官家彻查此事。
彼时太后身在珠帘之后,听到丁谓要求,目光灼然地环视下满朝文武。
似乎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站着,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他们母子最后的决议。
刘娥凤眼微微眯起,锐利视线最终定格在前排首位定王赵元俨的身上。
身为太宗第八子,他是目下赵家宗室里最有威望之人。论亲,赵元俨是先帝的亲弟弟;论贵,他是大宋御封的亲王;论尊,他身负太尉、尚书令、中书令兼开封府尹诸多要职。由他出面彻查,朝中无人质疑。
似乎是与太后想法不谋而合,她尚未示意,前座的赵祯已经率先开口。
“八王叔。”
“臣在。”赵元俨手持玉圭,举步出列,声音低沉醇悦,听在耳中让人不自觉便已安心。
“山陵使之事,悉数交予八王叔。务必严查彻办,不得有误。”
“臣恭领圣意。”
定王欠身领命,说完这话,他便泰然地回到列席。从头到尾,赵元俨不曾看珠帘后一眼,也不曾看丁谓一眼。
而朝会之后,当所有人都在揣测丁谓与定王在私下会如何博弈时,定王却已然以迅雷之势亲赴山陵,所带卫队以疾风之姿掌控了山陵上下。监督造陵的工部侍郎被他锁拿下狱,其余负责人等皆被严加看管,不得自由。
阖朝上下皆震慑于定王的雷厉风行,一个个在心中暗忖,此次丁谓必然再劫难逃。
然而三日后,当定王赵元俨将所得调查如实上报时,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身为山陵使,丁谓竟然确实不知地宫地基被往西南移动之事。此乃先帝侍从雷允恭因见地基顽石难垦,自作主张,谎报上意。丁谓身为山陵使,主管先帝陵寝督造,失察之罪,确是难辞其咎。
由矫拟圣意到负究失察,丁谓的罪名从开始的开刀问斩一下子变成了罢相贬官。
太后对此似乎颇为不满。在将雷允恭处死以后,寿安宫一纸诏书将丁谓罢相削爵,直贬谪至琼州荒蛮之地。
丁谓曾经在朝的诸多党羽,亦被太后连根拔起,一个个或罢免,或贬谪,被剔除出汴京朝堂。
风雨动荡的大宋朝廷迎来了一次大换血。
谁也不曾想到,前一阵子还被人们思索会不会成为当朝国丈的丁相,在下一时刻就会被太后打落尘埃,左迁到了岭南之南的琼州治所。更让人意外的,还有在此次查案中立下汗马之功的定王赵元俨。这位素来以恭严谨肃为天下称的王爷在丁谓党羽被大清洗之际,竟然自请病休,闭门谢客。
太后对此颇为关切,屡派御医去定王府中探看,直到定王感恩戴德,亲自上书,称他自己确有阳狂之症,再上朝议政恐怕胡言乱语,冲撞圣驾,太后才算颇为遗憾地放弃。赏赐定王诸多珍宝后,再不提起让定王复朝理政之事。
朝廷内决外断,至此之后悉归太后。这位曾经出于巴蜀之地的贫家女,此时已翻手为云覆手雨。珠帘之后,玉座之前,朝廷内外再无人敢撼动她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