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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北梁那位雄才大略的先帝,先是苦心孤诣挑动东方平叛乱,接着让薛文律率领使团前往南朝施压,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雨燕州和使团身上之际,命镇南王奇袭青川关和雁回关,意图扭转南北大势。
若不是姜玉虎神兵天降,如杀神临世,那一战北梁或许真的就能打出数十年的威风,迈出一统天下的重要一步。
虽然最终功败垂成,但也给亲历了整个过程的耶律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次,耶律石有样学样,他以亲儿子为诱饵,派去南朝的使团,同样也是一次逼真的障眼法。
他如今执掌北梁大权,雨燕州以东的战局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秘密。
以他的本事和谋略格局,在看完了夏景昀送给他的协议草案之后,结合眼下时局,便已经认可了夏景昀这次布局的可行性。
既然如此,他自然是要出动去抢占地盘。
因为说是届时商号统一管理,但商号管理归管理,若是这块地盘是我的,商号要使用不得额外给我一些好处?
所谓的分红那也是分利润的红吧?
就像是雨燕州以东的地盘,南朝如今抢占了先机,他会不收些好处?
他们出兵出钱费心费力打下来的,难不成还能真的分出一半来给大梁?
这都是稍一琢磨就可以明白的事情,而且权臣当政,对外征伐本就是最佳的集权方式之一。
南洋是的确鞭长莫及,但这他本就熟悉的西域广袤地界,他可就要抢占住绝对的先机了。
他负手而立,扭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边,也就是南北两朝所谓的西域。
耶律休,这一次,希望你能大放异彩,让世人也知晓,耶律家,也有定海神针!
——
大夏,中京。
朝阳初升,天地渐起暖意,但尚且不燥,清晨的风还带着点微凉,吹进了大殿之中。
它好奇地凑近,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然后升腾离开,在梁柱间环绕,悄悄看着这些人的举动。
太后的声音,如同珠帘碰撞的悦耳轻响般惬意。
“诸位卿家,朝中积弊已深,不下决心,不下猛药,大夏国祚、百官荣耀、万民生计,都是难题。当此之时,社稷有倾覆之虞,须常怀振复之志。此番新政,百官既已合议,便不得有诽谤、讥讽之言,阻拦、违逆之行。”
她顿了顿,“至于国中大族,于地方有安民之功、维稳之劳,哀家及陛下亦都看在眼里,夏爱卿,有何章程,你且说来吧!”
夏景昀一愣,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原本这事儿是要阿姊自己来说,以施恩群臣的,但没想到她这会儿却给他来了个突然变卦。
但其中的好意,夏景昀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心头感动之余,迈步出列,朗声开口。
“诸位,此番朝廷广开商路,乃是聚两朝之力,更大势之弦,以期消弭兵祸、开疆拓土、反哺国朝。在设计统管此事的总商号之时,本相依照太后之意,特地为为朝中官员及诸大族,预留了一成股本。虽然这一成股本看似不多,但要知道,北梁朝廷也不过三成。而且此乃私产,可传子孙,国朝存则永续。”
“这一成股分自然不会直接赏赐或者分配,而是待和议商定,中枢商议之后,会将其分作许多份额,并且颁布认购之章程,诸位大可放心。”
众人闻言都是大喜,新政必然会让他们的利益遭受重大损失,这也是他们竭力阻挠新政的原因。
但如今阻挠的攻势被瓦解,原本不追究他们责任就已经足够令他们喜出望外,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们都不是傻子,如果一个事情,大到两国朝廷都只能占据三四成的股本,他们哪怕拿下一厘,都是足以富到流油的了。
这其中的先后顺序非常微妙,也非常考验执行的本事,好在一切都在如夏景昀预期的发展,在此刻也终于起到了预期的作用。
在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大棒之后,这颗蜜枣着实让这些大族的代表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甜蜜。
看着众人脸上那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夏景昀顿了顿,“诸位,今日当着太后与陛下,我想冒昧地多说一句,说两句不该在君前说的话。国朝乃是我们所有大夏子民的根基,国朝没了,我们如今的利益与荣耀就都没了。太后和陛下知晓新政之下,诸位必然有所损失,于是,在西域、在东域、在南洋,给了大家广袤的空间,和巨大的利益,这是何等的贤明仁德?”
众人连忙识趣齐声高呼,“谢太后、陛下隆恩!”
夏景昀接着道:“如今,方向已经明了,朝廷在前方引路,为大家披荆斩棘,朝廷也在背后撑腰,做大家坚强的后盾!要政策给政策,要钱粮给钱粮,甲士随行、强军压阵,你们的田连阡陌,你们的仆从如云、你们的富可敌国,都在那里,并且,那是国家允许你们的,有多大的成果,就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能下多大的决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一沉,“至于国朝之内,诸位当令家人恪守政令,勿要行那追悔莫及之事。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朝廷不教而诛,须知有菩萨低眉,亦有金刚怒目!”
众人神色一肃,“谨遵夏相之言。”
珠帘之后,太后再度开口。
“诸位卿家,国朝本土,乃是根基。万民供养方有尔等今日荣光,夏爱卿有一言,深得哀家之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当思之诫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少人的心头猛地一震。
而就在这时,消停了一会儿的殿外侍卫再度前来。
“太后、陛下,有上百名国子监学子穿着学袍,在宫门外静坐,要求罢奸相,废新政,善待士绅,以安国朝。”
这话一出,殿中不少人瞬间如遭雷击,在周遭人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慌忙出列跪下,“太后.”
大局已定之下,德妃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在珠帘之后深吸了两口气平缓了语气之后开口道:“给他们半个时辰离开,半个时辰之后还不走的,那就是另一番说辞了。无事,退朝吧。”
众人连忙山呼跪拜,而后夏景昀缓缓转身迈步,身后却响起了几声呼唤,“夏相.”
夏景昀扭头,看着身后之人焦急又不敢逾越的样子,哑然失笑,“去吧,别误了太后的吩咐,今日就不讲什么礼节了。”
“多谢夏相。”
说着十几个朝官匆匆越过他们朝着宫门方向跑去,那模样,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有朝官看着一个相熟的背影调侃道:“成大人这步伐快得,我记得当初迎亲的时候都没这么着急吧。”
白云边在一旁轻哼一声,“那是去造儿子,这是去救儿子,那能一样吗?”
众人愕然,夏景昀扭头看了他一眼,“白大人,别失了中枢的体面。”
白云边哼了一声,显然不服。
宫城之外,已经围了许多的百姓,交头接耳,饶有兴致地看着。
那两眼放光,目不转睛的样子,看来多半都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在街坊邻居面前吹嘘了。
在他们目光注视的核心,百余名穿着国子监学袍的年轻学子,宫门前宽阔的广场上静坐着。
那里是百官上朝等候之地,那里也是他们之中许多人未来即将站立之地,但今日他们愿意赌上未来站立在此的可能,去发出他们的声音。
宫城的掖门无声开了。
国子监祭酒匆忙奔出,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要找死啊!快给老夫起来!”
但他又拽又踹,却没一个人起身。
“反了你们了!我告诉你们!谁要不起,就别想从国子监中顺利结业!你们结不了业,我看你们怎么参加科举!”
祭酒杀气腾腾的话下,还是有些被怂恿和鼓动的人,不禁意动迟疑,但就在此时,领头的几位学子直视着祭酒,慨然开口,“胡祭酒!你无需用这等权势之言恐吓压迫我们!我们今日来此,就是做好了赌上一生前途的准备,我们就是要向威权挑战!我们就是要向天下人展示一下,何为读书人不屈的傲骨!”
“我去你娘的傲骨!”
身后蓦地响起一声暴喝,那开口学子怒目而视,“何人安敢诽谤天下读书.爹?”
“傲你娘的骨!老子从小怎么教育你的!你长了几根毛就在这儿妄议朝政!”
说得急了那官员直接扯下腰带,劈头盖脸就朝着这“不争气”的儿子抽去。
“爹你这是做甚啊爹.不是你叫我.”
“我教你忠君爱国!”官员连忙打断,厉声道:“没教你如此忤逆犯上!!!”
紧随其后,更多的朝臣冲来,在人群中精准地抓住自己的儿子、侄子、后辈,报以一顿老拳,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一出“大义灭亲”!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议朝廷大政!”
“我等大族,一向忠君,君上有旨,哪怕生死也置之度外!你们失心疯了不成!”
“还罢奸相,我看你就像奸相!不对,你狗日的哪有本事当丞相!”
“新政于国朝有大利,你们那榆木脑袋看得懂个屁!老子打死你这个胡作非为的逆子!”
一帮暗中鼓动这场活动的幕后黑手,当场暴打这场活动的明面主事人,在打得对方抱头鼠窜之余,也让这场活动彻底变成了闹剧。
这事儿别的谁来也不好使,都容易被清流读书人扣上屎盆子,只有这些父亲、叔伯、长辈,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又顺理成章地将这件事情平下去而不造成朝野上的过分议论。
围观群众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奇的转折,半晌合不上下巴,过得好久议论声才纷纷起来。
“啧啧,我曾以为,这些大族都是国朝蛀虫,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深明大义,愿意倾力支持新政,看来还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什么啊!一定是被夏相收拾了,你没瞧见这几日城中那番动静嘛!还深明大义,人家给你演啥你都信?”
“你这话说的,亲眼所见的事情我都不信,我要信你这些胡乱揣测的东西?”
“都别争了,不管怎么说,这新政看来是不可阻挡了啊!”
“是啊,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坏对咱们有多大关系呢,皇城根儿下,还能乱起来不成?走走走,喝酒去!”
随着这场声势浩大的朝堂之战,彻底落幕,一些早就应该颁下的旨意,也终于来了。
前丞相万文弼、前御史大夫严颂文两位中枢重臣,因犯谋逆、贪腐、卖官鬻爵等多项大罪,直接被判了斩立决。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亲族之中,除了那些难逃一死的核心族人之外,却都与九河王家等一样,只是被判了流放。
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流放之地可就没有选择了,全部被夏景昀弄去了南洋。
南洋那边现在还在等待前期秦家派出去的探索者回返,所以这些人都被慢慢驱赶着去了广陵州沿海的港口等着。
就在有些人多少觉得这些人毕竟犯的是谋逆大罪,朝廷此番多少显得有些仁弱之际,另一条消息传出。
前黑冰台统领玄狐,犯谋逆大罪,于明日在法场凌迟。
这消息一出,众人齐齐肃然。
凌迟啊,多少年没有过了。
有恩,有威,这朝廷,看来不仅不暗弱,还很讲究啊!
翌日,中京城中,西市。
这儿的一片空地,是大夏常年的行刑之处。
青石板的缝隙中,都渗着积年不去的黑褐色。
整日不去的苍蝇,就像是黄泉路上的接引使者,呼唤着在这个名利场中的下一个失败者。
一队队的囚犯,被押了上来。
哭嚎、咒骂、颤抖、失禁,上演着死前的人生百态。
而他们这一番毕生终结的表演,又成了围观者经久不衰的谈资。
见惯了这些的刽子手们,平静地端起酒碗,在雪亮的斩刀上喷出一口酒雾。
雾散,刀起,人头落地。
一轮又一轮,终于,当万文弼和严颂文两人被单独押上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两个中枢重臣被问斩,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
两人都穿着破旧的囚衣,须发凌乱之下,再瞧不出一点当初的风光和荣耀。
面前的流淌凝结的血渐渐变成了褐色,成群结队的苍蝇在上面盘旋飞舞。
它们嗡嗡地煽动着翅膀,叫嚣着血不新鲜了,赶紧动手!
行刑官扔出行刑令,刽子手缓缓抽出他们身后表明正身的木牌。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严颂文忽然双腿一软,整个人抖如筛糠。
万文弼却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对面的街道怒吼道:“夏景昀!我不服!你不守承诺!窃取相权!是你逼我的!你听着,我不服!我知道你一定在看着,九泉之下,我等着你!”
听见他竟然辱骂当朝丞相,行刑官吓得连忙高呼,“速速行刑!”
两道光影闪过,两颗人头落地。
热血让苍蝇们振翅称快,远处巷口的一辆马车上,夏景昀缓缓放下了帘子。
东方白坐在他对面,面露些许担忧,“阿舅.”
夏景昀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万文弼那点怒骂和诅咒根本不值一提,轻声道:“生死就是这么残酷,如果当初输的是我们,或许到这一刻,我们还没有他那么体面。”
东方白点了点头,“我会小心谨慎,然后认真学习的。”
夏景昀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其实当皇帝也是一个道理,只有你理解了这个天下运转的本质之后,你才能治理好天下,很多深宫皇帝为何当不好世人眼中的好皇帝,因为他只是在这朝堂之上理解了权力运转的本质,却对这个世界缺少认知。”
“你知道我以前听过一个笑话怎么说的吗?”
“阿舅请讲。”
“说有个农民在田里挖地,累得拄着锄头歇息,然后他就想啊,你说这皇帝老儿那么有钱,怕是挖地都用的金锄头吧?吃饭的时候肯定也是白面馍馍管够。”
东方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舅以前在杂书上又看过一个笑话,说天下大旱,许多人颗粒无收,流离失所,大臣们就向皇帝说起这事儿,说要赈灾,灾民饭都吃不起,饿死的很多。皇帝本身也有点傻,就说没米吃就吃肉汤嘛,肉汤不也能果腹吗?”
东方白这一刻却笑不出来了。
夏景昀缓缓道:“农民不理解皇帝的生活,但许多皇帝又何曾知晓百姓真正的困苦。阿舅希望你走这一趟,好好看看你治理之下的大好河山,看一看你的一言一行会影响到的天下万民,真切地了解一下老百姓的日子,再好好思量一下,你未来的人生之路。”
他微微一笑,“走吧,阿舅送你出城。”
大夏永平元年,夏五月。
永平帝东方白巡视天下,京中太后听政,立其尚在襁褓之中的胞弟东方鸿为皇太弟。
——
北梁,耶律八部控鹤军营中,耶律休将手中密信缓缓收起,郑重地放入怀中,看着下方坐着的诸将,沉声道:“诸位,王爷之令已到,即刻整军,以精骑两万,西征!”(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