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章 人生如戏,枭雄还巢

夏景昀夏云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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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马车上,耶律石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夏景昀方才的话。

    与其说夏景昀是个优秀的说客,倒不如说他是个天才的规划者。

    当他将利弊优劣,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当他将那令人心动的未来和如何通往那个未来的明确路径,清清楚楚地展示出来;

    作为被他游说对象的自己,真的很难找到拒绝的理由。

    若是有着南朝的暗中约定和支持,需要他自己谋画的无非就是如何成功行废立之事,然后如何摆平七大姓之间的关系而已。

    最关键的是,在夏景昀的设计中,这并非是一条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路,在每一个关键节点之前,他都可以毁约停步。

    他可以在罢黜薛锐改立薛绎之前,选择当新帝的忠犬便停步;

    他也可以在改立薛绎之后,当一个权倾朝野的臣子便收手;

    一切都可以等着看夏景昀到底能不能做到他今日所承诺的那些东西。

    这也是他之所以答应的理由。

    他在心里悄然拟定了几步走的策略:先取信于薛锐,再带兵入京控制大局,再行废立之事,最后再摆平各方利益迈出最后一步,与此同时,观望着夏景昀所谓的开拓之路是否可靠。

    浮想联翩间,马车悄然抵达了暂住的宅院。

    他还没走出马车,耳畔就听得景王焦急而关切的声音,“定西王,你没事吧?”

    耶律石心头忍不住升起一种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仿佛被捉奸在床般的愧疚和慌乱,但当他掀开帘子走出马车之时,脸上却已是一片浑然天成,毫无破绽的愤怒。

    “夏景昀实在是欺人太甚!本王堂堂大梁定西王,便是如今我大梁内忧外患,他也岂能如此辱我!”

    他看着景王,“殿下,收拾收拾,咱们明日便出发离开!不受他这鸟气,我看他什么都谈不明白,回去如何向南朝太后和朝堂交差!”

    景王什么时候见过定西王这等暴怒失态的样子,连忙道:“定西王息怒息怒,咱们进屋喝口茶歇歇气。”

    耶律石闻言看着他,忍不住一跺脚,“殿下啊,你也是薛家皇子,要有点皇子气度,别跟个泥菩萨一样,任人揉搓啊!”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景王尴尬地站在原地。

    景王愣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一旁的属官、随从们,“别愣着了,定西王说了收拾东西,就都忙活起来吧!”

    待众人都忙活起来,他拢着袖子,轻轻一叹,一个人慢慢走进了房间。

    而另一边,烈阳关的城主府中,夏景昀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翻阅着关于北梁景王薛绎的情报,不时提笔记录上几句思路。

    隔壁的房间中,白云边啧啧称奇,“真没想到,居然就这么就成了。高阳真不愧是与本公子齐名的天才,这能力,的确惊世骇俗。”

    他的前半句话没啥毛病,只要耶律石同意,大局便已经确定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完善一些细节的东西了。

    但是,他这后半句话,听得姜玉虎忍不住扭头瞅了他一眼,即使如此熟悉了,似乎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他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白云边摆了摆手,“你也不必这般看着我,虽然本公子的夸奖极其难得,但这是他应得的。”

    姜玉虎彻底忍不住了,但觉得这两日动手有点频繁,又不能真的狠揍,干脆起身朝外走去。

    “你上哪儿去啊?”

    听着身后的声音,姜玉虎冷冷道:“本公子去活动一下。”

    白云边啧了一声,“这不才坐下嘛,真是闲的,武夫就是武夫。”

    姜玉虎脚步顿了顿,深吸了两口气才重新迈步,不过等他走到平日练武的地方,手握长枪,便已将白云边带来的负面情绪尽数压下。

    他举着枪,想着夏景昀的谋划,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既然这样,我也该做点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他轻哼一声,长枪呼啸而出,如龙腾四海。

    不远处的房中,夏景昀放下手中的情报,提笔写下后续的思路,那小小的方纸上,落笔便是整个天下。

    大夏双璧,一文一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这一刻,站在原属于北梁的烈阳关中,将北梁帝位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时,这个名头,彻底名副其实。

    ——

    入夜时分,北梁人真的已经整顿好了行囊。

    副使王若水一脸愁苦地坐着,此刻的他,只感觉天下之大,他竟似无处可去。

    原本在北梁,虽然他瞧得出那些北梁人眼底的鄙夷,但是毕竟梁帝重文,又因其大夏礼部尚书的身份更是礼遇有加,也算是重臣的待遇,但如今,梁帝没了,新帝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呢?

    而这都还不是最关键的,真正让他迷茫的是前几日那一场谈判。

    夏景昀会点名要他,他是有准备的。

    像夏景昀那等智谋如渊的人,在瞧见他被梁帝摆在使团之中时,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对方若是不来这一出,怎么表现得出心头的愤怒,又怎么打消得了梁帝的怀疑。

    但他当时看似失魂落魄,实则是满心欢喜的。

    毕竟这是梁帝的手段,让他没办法再待在北梁,“为国效力”,念在自己在北梁胆战心惊一顿辛苦的份儿上,太后和夏景昀应该也能宽宥自己的罪责,让自己跟妻儿汇合,当个富家翁,安度一个晚年。

    虽然因为定西王如此果断,不带一丝犹豫地放弃了他,让他明白在派他来之前,梁帝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至少说梁帝已经将他当做了可有可无的棋子,给了定西王充分的决断权,让他有些心寒,但能回归故土,终究是开心的。

    可偏偏,这和议他娘的作废了!

    自己又被踢回来了!

    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都啪地一下没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尴尬。

    这几日瞧见的那些目光,简直就像是对他凌迟一般,他甚至都不敢出门去面对那些属吏和小厮。

    而眼下,他们要回去了。

    自己是就这么跟着走吗?

    夏景昀,你不是足智多谋吗?你都不来挽救一下你的卧底吗?

    笃笃笃。

    久违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而后耶律石平静的声音传来。

    “王大人,可曾睡了?”

    “没有,没有!”王若水连忙起身,鞋子都穿反了,冲上前打开了房门。

    耶律石走入,如主人般大剌剌地在房中的椅子上坐下,“王大人也坐吧。”

    王若水迟疑着坐在对面,带着几分忐忑地看着耶律石。

    即使对方得罪过他,即使对方曾经欲将他置于死地,但现在当面,他也不敢有任何的不满甚至反抗,那是权力的伟力在悄然发挥着作用。

    “王大人,前几日之事,本王还是得与你说两句。”

    耶律石缓缓开口,王若水连忙起身,“王爷言重了,都是为了朝廷,义之所在,下官义不容辞。”

    本以为王若水无论如何也免不了抱怨愤怒几句的耶律石看着他,心头也对此人的没有下限感到几分惊讶,也无怪乎能做出弃国叛逃的事情了。

    他悠悠道:“来之前,陛下的确曾与我明言,若是南朝人索要你,便以你为筹码,换取朝廷切实的利益,所以当时本王才会做出那般决断,你不要怨恨本王。”

    王若水连忙道:“岂敢岂敢,王爷言重了,小人绝无半分怨愤之意。”

    耶律石也没评价他的言语真假,只是接着道:“若是陛下康健,此事本王也不会再多说一句,这也是本王这几日未曾来找你的缘由,但是既然如今陛下驾崩,有些话还是与你讲明白,也让你知晓内情。”

    王若水赶紧表态,“王爷您放心,下官对您绝无半分不满,哦不,对先帝也是。”

    耶律石点了点头,“那就好,先帝驾崩,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新帝继位,咱们都抬头向前看,效忠陛下,共谋国事,你觉得如何?”

    “王爷高见!”

    耶律石笑了笑,主动把着王若水的手臂,“那就走吧,一起去见见景王殿下。”

    王若水受宠若惊,一起出了房门。

    而这般姿态落在其余北梁人眼中,便有种另一种意义上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效果。

    刚见到景王,还没说话,一个属吏就匆匆而来,“王爷、殿下,南朝人来了!”

    话音方落,夏景昀清越的嗓音就在屋外响起,“定西王这是何意?难道要不辞而别不成?”

    房间内,景王和王若水面色微变,耶律石却是面带隐怒,毫不客气地朝着外面冷哼一声,“建宁侯这话有点意思,就算本王想不辞而别,别得了吗?”

    夏景昀的身影在护卫的陪同下出现在房中,“定西王这是说的哪里话,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我大夏堂堂中原正朔,礼义之邦,还能不让诸位离开不成?”

    耶律石嘲讽一笑,“不然建宁侯以为你在做什么?我们这院子你还不是都无需通传就闯了进来?这就是贵国的礼义所在?本王此番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夏景昀的嘴角依旧留着几分笑意,“定西王不要误会,本官这不是得知诸位似乎要走,着急前来挽留嘛!”

    耶律石冷哼一声,“随你如何说吧!两国之间,互有胜负、互有攻守,如今你们占了上风,便如此盛气凌人,我们无话可说,但未来就别怪我大梁不讲情面便是!”

    夏景昀闻言面色骤冷,“耶律石,你这是在威胁本官不成?叫你一声定西王,你还真在本官面前摆起你王爷的谱来了吗?在大夏,哪个王爷敢在本官面前这么嚣张!”

    这自打见面以来从未有过的重话,让王若水身子一颤,景王亦是面露惶恐,但耶律石却怡然不惧,慨然道:“那是你朝中王爷没骨气,本王骁勇一生,又岂会惧你分毫!你若是诚心要谈,那咱们便还可以谈一下,若是要盛气凌人,仗势欺人,对不起,我大梁没有那等没骨气的奴颜屈膝之辈!”

    夏景昀冷若冰霜的脸上,忽然如春回大地般再度露出笑容,“定西王为何一定要认定在下是在欺辱贵方,而不是在试探贵方诚意呢?如今贵国新帝继位,贵方还能有多大的权力,谈下来的事情还能不能作数,甚至于贵方是想急着回去在新帝面前邀功争宠以固地位还是愿意踏踏实实坐下来把事情说定,这都是让我们疑惑之事,本官稍作试探,不算过分吧?”

    “哼!休要在此强言狡辩!”耶律石开口道:“我大梁皇权虽然更迭,但我等依旧会效忠薛家皇权,恪守臣子本分。而我们也相信,陛下会看得见我们的辛劳,不至于让忠义之士寒心。更何况这是我大梁内政,我等自有计较,又何须建宁侯在此枉做小人?”

    夏景昀的表情平静之中带着几分暗恼,“都说定西王是个沙场勇士,军功卓然,如今看来,这张嘴,可半点不输人啊!”

    “我自问心无愧,大义凛然,说话自然就能硬气大声!”

    “既然如此,本官就问你一句话,还要谈不要?”

    耶律石沉默片刻,“建宁侯既然来了,干脆就划下道来,咱们看看能不能行,能行就签了,不能行,咱们一别两宽!”

    夏景昀看着耶律石,笑了笑,直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孤身面对着眼前的三个北梁人,自信而从容地一笑,“那就谈吧!”

    见到这虽千万人吾往矣般的气势,景王和王若水简直都不敢吭声,只有耶律石缓缓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在王若水和景王看来,许是双方之间进行的试探已经够多了,又或许是彼此拉锯的时间也都太长了,所以,这一次的会谈,定西王和建宁侯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谈好了最终的结果。

    大夏放还六万俘虏,大梁一次性赔偿白银两百万两,不再支付岁币,大夏开放凤凰城,大梁开放怀朔城,以供两国商旅通商,同时双方朝廷互相保障对方商旅在己方国境之内的安全。

    当建宁侯的手下叫来南朝的文书,写就和议,双方各自用印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这两份轻飘飘的纸,实在是太波折了。

    目送着夏景昀带着人离开,先前还强硬而坚挺的耶律石忽然直接瘫坐在了椅子上,吓得周围的人连忙围了上去。

    耶律石带着几分虚弱地摆了摆手,涩声道:“没什么,就是硬撑了一阵,有些乏了,到底是老了啊!”

    王若水连忙说着无用的废话,“王爷,您这是哪儿的话,您还康健着呢!”

    耶律石没有搭理他,先轻轻挥手,让其余人都下去,就留下了两个副使,然后慢慢润了一口茶水,坐直了几分,看着景王,“殿下,老夫有个请求。”

    亲眼见证了耶律石硬刚南朝,不辱大梁雄风的薛绎连忙道:“定西王请讲。”

    “此间就咱们三人,老夫也就不藏掖了,与二位说两句心里话。老夫虽然对朝廷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但是如今新君继位,陛下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先帝宠臣的,老夫心里还是没底啊!”

    他缓缓开口,言语中仿佛又数十年风雪浮沉的积淀,“更何况,此番虽然和议达成,但终究要赔款、开商互市,若是在朝中那些在梁都安乐之人看来,这份和议的艰辛他们半点不知,只会觉得我们不仅寸功未立,更是丧权辱国,群议汹汹之下,届时陛下又当如何看待我们此行呢?”

    “实不相瞒,当初陛下,哦,是先帝了,他吐血晕厥之后,便对老夫有过一些关于辅佐新君的隐秘交代,但是如今陛下是否知晓,是否信任,对老夫及耶律家又是何态度,都是一片茫然未知,一念及此,难免让人惴惴不安啊!”

    薛绎再是不灵光,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定西王这是想让小王先行回去,向皇兄禀明其中关节,好明确皇兄的态度?”

    耶律石似祈求般地握着薛绎的手,“殿下,你和陛下是亲兄弟,又从未有过夺位之争,陛下绝不会对你有所猜忌,也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所以,有劳殿下,不吝援手啊!”

    薛绎连声道:“定西王言重了,小王亦是使团成员,此番定西王之忠勇坚毅,整个使团之艰辛困苦,和议之难产,小王都看在眼里,此乃义不容辞之责!”

    耶律石连连点头,“那就多谢殿下了。依老夫之见,不如请殿下带着护卫先行,快马回到梁都,禀明陛下,老夫带着其余人在怀朔城等候,待陛下圣旨及金银送达,才好与南朝交割,再带六万雪龙骑一起回京。”

    这倒不算是什么额外请求,肯定是要留人在这儿交割的,所以景王闻言也点了点头,“那事不宜迟,干脆小王连夜出发吧!”

    “雪夜风寒路滑,殿下明早与我等一道离开这烈阳关即可。”耶律石看着王若水,“王郎中陪同殿下一道吧,路上有个照应之余,回朝之后,万一陛下问及礼仪规制方面的事情,也能对殿下的话有个佐证,可好?”

    王若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和底气,连忙答应。

    得到二人承诺,耶律石站起身来,朝着二人一拜,“老夫代耶律家谢过二位恩义,在怀朔城静候二位佳音!”

    二人赶忙又是一阵谦虚。

    一番客套之后,院子渐渐安静下来。

    但没有连夜出发的北梁人不知道的是,另有一队数百人的轻骑却在夜色的掩盖下,从烈阳关南门悄然出了城,然后在雁回关中,汇聚了三千精锐,再度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只不过,那一次是向北。

    这一次,是向东。(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