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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早朝之后,行晔从皇极殿中出来,心中甚是郁闷。
撤兵之事,因为兵部及赵氏一党的极力阻挠,行晔在朝上也没有颁下旨意。不过随着缪凤舞失踪的日子越拖越久,撤兵的打算,已经越来越坚定了。
他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堵住那班反对撤兵的臣工的嘴巴。
他心里核计着这件事,坐着龙辇回了万泰宫。刚一进宫门,就看到玉泠从他的御书房里走出来,贴身的侍候的两位奶妈小心地跟她走出来,口中说道:“都说皇上不在御书房了,宝公主偏偏不信……”
行晔见玉泠很烦躁的样子,也不让奶妈抱,自己蹭下了台阶,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
“玉泠……”他出声一喊,玉泠抬头看他,张开双臂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爹,带我去疏竹宫。”
行晔将她抱了起来,柔声问道:“玉泠想去疏竹宫玩吗?冬天那里冷,等天气暖一暖,爹带你去养鸡婆婆,好不好?”
玉泠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找娘,娘在疏竹宫。”
行晔见她说得那么认真,心里不禁一揪:“娘不在那里,娘去串亲戚了,过几日就回来。”
“在那里!”玉泠一着急,声音就大了起来,喊着说道:“我……我看到了!”说完,她还很严肃地鼓起了腮帮子,表示她没有说谎。
行晔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儿蛋,替她说道:“是不是玉泠昨儿晚上做梦,看见娘在那里?”
“恩!”玉泠虽然表达不明白,但是行晔一说,她就赶紧用力点头。
行晔想了想,抱着玉泠一转身,又钻回了龙辇之中:“去疏竹宫。”
茂春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起驾。刚回了万泰宫的行晔,又带着玉泠往疏竹宫去了。
到了疏竹宫的门口,行晔抱着玉泠下了龙辇,往宫里去。从迈进宫门那一刻起,玉泠的眼睛就在四处地寻找着。空旷的宫院让她有些失望,紧张地抱着行晔的脖子。
行晔一边走一边安抚她:“娘不在这里的,爹带你过来玩一会儿,咱们就乖乖地回去,好不好?”
玉泠没有见到梦中娘微笑着在主殿台阶那里迎接她的情景,已经有些不安了。听行晔这样说,她就忍不住伤心了,抽噎着,眼泪就要往下掉。可是她依旧不愿意放弃希望,伸手指着后殿,声音里却已经透着哭腔了:“在那里……”
行晔转头,见女儿眼眶红红的,泪珠沾在长长睫毛上。他怜惜地抬手给她拭掉滚落到唇边的一串泪,依她所言,抱着她往后殿去。
一跨入后殿,玉泠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张惶地四下寻找。
没有娘的身影和声音,她心急地从行晔的怀里挣脱下来,自己跑去开门,东西偏殿的八间屋子,她挨个门打开,跑进去找一圈,再出来开另一间屋。
行晔就站在后殿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女儿像一只忙碌的小松鼠,从这间屋子里钻出来,又跑进那间屋子。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缪凤舞失踪前的最后影像,她像疯了一样的冲出他的保护圈,握着匕首往刺客的身上乱捅,终于被刺客一剑刺在腿上,倒在那里。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豪言壮语,她从不会说那些“为了皇上甘愿赴汤蹈火”之类的恭维话。但遇事的时候,她总是那么自然地就站在维护他的立场上。
玉泠此时已经将东西偏殿都找遍了,她怀着最后的希望,推开正殿的门,费劲地迈过那半尺高的门槛,站在门内。
殿内冷冷清清的,东西暖阁的门都关得紧紧的,没有娘笑意盈盈地迎接出来。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没有勇气再去打开暖阁的门,看那空空的屋子。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天下只有皇宫这么大。这几天她已经找遍了各宫各殿,都不见娘的身影。本来昨晚梦见娘在疏竹宫,她怀着十分的希望来了,依旧是没有。
虽然人人都在告诉她,娘串亲戚去了。可是她对出宫串亲戚一事,完全没有概念。皇宫里到处找不见娘的身影,现在连疏竹宫里也没有,她就感觉娘像是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一样。
于是她就站在门槛内,放声大哭。
行晔听女儿哭得心酸无助,他的心就如被刺扎中。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居然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将玉泠抱起来,听她不停地问:“娘哪儿去了?娘哪儿去了?”
他心里一下子就坚定了起来:“茂春!”
茂春赶紧躬身听旨。
“传旨兵部,立即往前方八百里急报,所有前线将士,后撤一百里,就地扎营候命。再传旨刑部,立即将在押的五百八十六名陈人释放出来,朕要带这些人,往城外亲见陈国皇帝。”
不需要再征得臣工的同意了,他自忖这些年来,自己勤政爱民,是一个称职的好皇帝。虽然发了兵,没有打仗又撤回来,是有些儿戏。但是他就想任性这一次,他不想再拿着缪凤舞的安危做赌注了。
茂春当即将旨意传了下去。
行晔把玉泠送回揽月宫,很坚定地向她保证:“玉泠放心,娘明天一定回来!”
然后他召来他的亲卫营,往刑部接那批获释的陈人,押着往南城门而去。
撤兵的旨意已经颁下,人也给放了出来。他不会等到贲允炎拖着缪凤舞一直到陈国边境,他要贲允炎立马放人,如果他让步至此,贲允炎依旧藏着人不放,那么他只好让这陈国君臣上下一千多口,一个也不回去陈国。
行至南城门下,行晔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急驰,有人大声喊叫:“皇上稍等!”
行晔勒马转头,见是宋显麟一骑枣红马,风驰电掣般地冲了过来。待马到跟前儿,宋显麟猛地一收缰绳,那枣红马仓促收蹄,发出咴咴地嘶鸣。
“宋爱卿何事这般急迫?”
宋显麟翻身下马,撩袍跪下,直接说道:“皇上,臣今天早晨找到了德妃娘娘的藏身之处,待臣带人赶去的时候,陈国皇帝先行一步,将人带走了。”
行晔一听,从马上跳下来,恼怒道:“怎么又让他快了一步?人带往哪里了?”
原来宋显麟这几日一直带人在京城方圆百里之内搜查缪凤舞的下落,。其实两日前,官兵还曾经到过缪凤舞藏身的那处小山村。
只是村口放哨的村民,在见到有外人进入山谷的时候,立即通知吴湘玉,将缪凤舞堵了口,带进了秘密的地下室里。
因此官兵一番搜找之后,见这里都是纯朴的村民,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便撤离了。
于是缪凤舞与获救再一次失之交臂。
但是神算子江必通自从那天失手之后,栽了面子,很是愤愤不平。本来他是受弘清所托办事,成与不成,不与他相干。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晚之后,他就对这事认了真。
当他听说德妃娘娘已经被人从西城门运出城之后,他更加觉得对此事来了兴趣。
那日,他在昂州城西面的一个小镇子里闲逛,突然就有一个东西飘到他的眼前。他出手一抓,见是一只秸杆儿做的小风轮。
他捏着那风轮四下打量,看到街边有一个卖柴的老头儿,身边跟着他五六岁大的小孙子。那小孙子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全是这种用秸杆儿做的小风轮。小孩子等他爷爷卖柴,就将那风轮一支一支地拿出来,搓上天去。
只是小孩子的玩具,若换一个人,大概将这小风轮一丢,继续做自己的事了。可是江必通之所以号称消息通、神算子,就是因为他天生具有强大的好奇心。
他就会将那风轮举起来,在眼前慢慢转着。看着看着,就让他看出门道儿来了。
那风轮的杆儿,是被剥了硬壳的高梁秸,又暄又松的那种质地,指甲一掐就是一个印子。江必通手中的小风轮儿,在一个叶片儿的下方,就有这种小小的刻痕。凑到眼前仔细一看,是一个很小的“凤”字。
江必通敏感的八卦神经被牵扯地一动。好像那位德妃娘娘,名字中就有一个“凤”字吧?
一想到这一层联系,他的心中就兴奋起来。他走到那小男孩的面前,举着风轮问他道:“小弟弟,这是你做的吗?”
“我捡的。”小男孩子老实地回答。
“在哪儿捡的?”江必通亲切地笑着,问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一指西边的那座山:“那边山上,有好些这个东西,我跟爷爷上山砍柴时,捡来好多。”小男孩将自己的篮子往江必通面前一递,“你要玩吗?我分给你一些。”
江必通冲他笑了笑,从篮子里又拿出来一枝小风轮,仔细一看,一侧的叶片之下,依旧有那个小小的“凤”字。
他翻遍了篮子里的十几枝小风轮,每一枝都是如此。
于是他给了那男孩儿一两银子,将他的篮子买下来,拎着一篮子的小风轮,迅速地赶回城里,找到了宋显麟。
宋显麟一见了这东西,当即血往上涌。他比江必通更加确定,这个“凤”字,就是缪凤舞刻在秸杆儿上,向他们报信的一种手段。
于是他片刻不停,喊上人就往昂州城西的那处山谷奔去。
可是当他们赶到那山谷中唯一的一座小山村时,村子已经空了,只有村民养的鸡鸭牛马在村子里闲逛,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他当时急得就要吐血,挨户搜过之后,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床底下,看到了一个篮子,篮子装的全是江必通从男孩儿手中买下的那种小风轮儿,每一枝上都刻有一个小小的“凤”字。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只包头的巾帕铺在被子上。他拿起那方巾帕,凑到鼻端一闻,那令他心痛的香气,萦萦飘进他的鼻子里。
香气还在,说明人走了不长时间。他为自己的再一次错失时机,差一点儿呕出一口血来。
他当即下令跟来的所有人马追出去,从这山谷出去后,任何一条通往外界的路都不能放过。他则返身回城,一为调集更多的人手,二为向行晔汇报。
那么缪凤舞在村子里呆得好好的,怎么又被转移了呢?
原来缪凤舞这几日与吴湘玉相处得不错,令吴湘玉放松了警惕,只要她不想着跑,就任由她在院子里玩小风轮。
缪凤舞则表现出对这种小玩意的痴迷来,做了好多的小风轮儿,只要山风一起,她就站在院子里,将小风轮一枝一枝地放飞到天上去。
有一次吴湘玉还笑她:“夫人可真是童心未泯,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你也能玩好几天。”
缪凤舞则叹息答道:“我这不是给自己找宽心吗?被关在这里,也不知道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天天想着,会愁死人的,倒不如装傻。”
吴湘玉的确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贲允炎的身份,因此也未没有想太多,反而表现出对缪凤舞的同情来。
每天都有上百枝的小风轮乘着山风,从这座小院子里飞出去,飞出这座小村子。可是这东西毕竟简陋,不可能飞过环抱的群山,飞到昂州城里去。
大部分的小风轮,借着山风飞上天后,飘到村北的山岗上,就被树枝挂住,或失了力道,落到草地上了。几百枝小风轮落到那片山岗上,不但是跟着爷爷砍柴的小男孩儿看得见,任何在那片山岗上经过的人,都能看得到,包括贲允炎。
贲允炎这几日虽不方便进村,以免引得北魏朝廷的人留意那处小村庄。但是并不代表他心里不牵挂着缪凤舞。
他在亲卫营中无事,经常穿上猎装,带上弓箭,装出一副打猎的样子,来到这一片山上。他会在猎得几只野兔野獾之类的小动物后,拣一个能看到这座小村子里的山头,坐下来歇息。
那天,他正好来到村北的山岗之上,与随从追射了几只山鸡之后,就坐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之上,望着小村子出神。
藏在那里的女人,是他心中的一个痛。从感情上来说,与她在陈宫的那一段日子相处下来,他是喜欢她的。从他身为帝王的自尊心来讲,不管这个女人原籍哪里,她已经被他颁旨封了容华,本该是他后宫的女人,她的荣宠生活,本该是他赐予的,而不是另一个男人。
何况,赐予她尊荣的那个男人,还是他宿命中的劲敌,对贲氏江山虎视眈眈。
他只要一想到当初行晔率兵杀到陈国境内,大军压城之际,他将缪凤舞交出去以保城池,他的内心就会羞愤不能自已。
如今这个女人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揣摩行氏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十有八九会撑不下去,将他的百姓放归陈国,将魏国的兵马撤退边境百里以外。
如果他的两个条件,行氏都满足了,那么他该将这个女人带回陈宫,还是放还给行晔?
放,他肯定是不能甘心的。
可是如果带回陈宫,他倒不怕担什么背信弃义之名,这个女人原本就是他的容华,他有正当的理由。他怕的是战事再起,吴梁二国经不住打,单凭陈国一己之力,战争陷入胶着,百姓遭殃。
他坐在山头上,正思量着这些事情,突然一个小东西飘飘悠悠地飞到他面前---又是一枝小风轮。他今天到这座北山岗上打猎,已经看到不少这种小风轮了,树枝上草地上,挂得到处都是。
这一枝风轮飘到他的面前,他轻轻一伸手便拿住了。他将风轮捏在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继续思考他的问题。
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又有一枝风轮飘到他的头上。他留了心,往前方看去,只见山风荡涤之下,半空里竟有十几枝这样的小风轮在飞。
这是谁家的孩子如此好玩?
他顺着那风轮飞来的方向往前看,就看到了缪凤舞藏身的那处小村庄。他心中一抖,将手中的小风轮举到眼前,仔细一打量,便被他发现了叶片下方那个小小的“凤”字。
“来人!”他“忽”地站起身来,牵过身边的宝马,翻身骑上,往山下急奔而去。
跟随他的人被他这惊怒的样子吓得一愣,随即纷纷上马,跟着往山下的小村子里奔去。
当贲允炎赶到关禁缪凤舞的那座农舍时,推开院门,就看到缪凤舞站在院子当中,身边是一个小竹筐,竹筐里装着的,正是他看见的那种挂满山坡的小风轮儿。
而缪凤舞刚刚放飞了一枝,正从筐里拿出另外一枝,夹在双掌之间,要往天上放。
贲允炎怒火中烧,走过去飞起一脚,将那只竹筐踹飞起来,直扑到对面的墙上,竹筐摔碎了,小风轮撒得满地都是。
缪凤舞侧脸略看他一眼,面色平静,双掌一搓,手中的最后一枝小风轮乘着山风,旋转着飞上了天去。
“陛下好没情趣,难道你不觉得这小东西很好玩吗?”
贲允炎双目都快要喷出火来了,脸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他咬牙忍住打缪凤舞一巴掌的冲动,对他的随从一挥手:“带上她,迅速往南撤!”
于是在小风轮的指引下,行晔与贲允炎各带一支人马,一逃一追,一前一后往南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