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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晔知道缪凤舞心中不痛快,倒也未责怪她,耐下心来向她解释。
淑妃蓝惜萍出身将门,一门武官,家风粗犷。她虽是个女儿,跟着家里舞刀弄枪的兄弟们一起长大,性子也不免直鲁了些。
她刚入宫的时候,天真无邪,心思浅显,对待行晔,就像在家中对待她的父兄那样,无拘无束,亲昵热情。
那个时候宇文柔珍的皇长子行铎刚刚病逝不久,宇文柔珍整个人近似癫狂崩溃,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戒备与愤恨。尤其当她看到行晔,立即会想起与他肖似的行铎,悲怨垂涕,令行晔的心情雪上加霜。
那一阵子正是行晔在前朝与赵氏党羽相僵不下的时候,后宫之中马清贵联手赵皇后,也成咄咄逼人之势
原本宇文柔珍在后宫中占尽先机优势,赵皇后在她面前是怯弱几分的。宇文柔珍精神一垮,赵皇后势头大盛,加上马清贵的一力辅保,大有取太后而尊居于后宫的架势。
蓝惜萍就在那个时候,被行晔与韦太后捧起来的。蓝惜萍原本就天不怕地不怕,有行晔与韦太后明着暗着帮衬,她简直如一把刚开刃的小匕首,锋利无比,直指赵元灵。
蓝惜萍是天真的,她看到行晔与赵氏之间的矛盾,便觉得废后是早晚的事。有皇帝与太后扶持她,赵皇后倒台之后,后位舍她其谁?
为了迅速在后宫之中树立起自己的威势,蓝惜萍那时候做事狠绝,不留余地。而行晔与太后正需要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在正面上与赵皇后相鼎扛。
于是蓝惜萍的狠名迅速在后宫传播开来,她横冲直撞,直犯皇后之威。赵元灵欲惩办她不敬之罪,就有太后或行晔出面庇护。
本来就骄纵的蓝惜萍,入宫之后,不但没有收敛,愈发地恣狂了。
直到经年之后,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的赵皇后,依然稳稳地占居中宫。而她依旧做她的蓝淑妃,看不到任何上位的希望,她便有些泄气了。
尤其是后来她流产那一次,对她的打击也是很大。那一次流产,事后虽无证据,但是行晔与她都隐隐知道是谁在暗处下的手。
她感觉到累了,不想再争了,便想交出手中的权力,安安静静地抚养玉润长大,像贤妃康彤云那样。
可事情哪有她想的那么容易?骑上虎背了,若想下来,除非将老虎打死。
行晔与韦太后也不愿意放弃她这一股培养了多年的势力,利诱劝哄。最后蓝惜萍权衡利弊,还是屈服了,继续充当行晔手中的一把小钢刀。
其实依照蓝惜萍的本性,真就不是那种擅长勾心斗角之人。若不是韦太后与行晔在她身后力撑,她早不知道被赵元灵和马清贵算计过多少回了。
说白了,她就是一面盾牌,作用就是替她的主人在前头挡住刀剑来袭。至于交战双方对拆的那些招式,与她这面盾牌的关系都不大。
正是因为这一点,行晔对她一直是保护有加。毕竟她对行晔是真情实意,被他架到这样一个上下两难的境地,也不曾抱怨放弃过。
“淑妃是个什么性子,朕的心中最清楚。你是朕最信任的人,而她则是为朕鞍前马后操劳多年的人。前儿那件事,玉润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惜萍再笨,也不至于唆使玉润当众往玉泠的身上泼汤。朕已经罚了玉润,你就不要再记恨淑妃了……”
缪凤舞听他说完,叹息道:“皇上,我不想记恨谁。淑妃不容我,皇上应该看得出来。她在这后宫中经营多年,若是难为起我来,我岂是她的对手?我与玉泠在后宫中,唯有皇上可以依靠。若皇上如此权衡,我终究不过是后宫中不起眼的一粒砂子,那么我请求皇上,送我和玉泠回疏竹宫吧。”
行晔无奈地笑了笑,使劲地将她的发髻揉乱了,用宠溺的口吻佯斥道:“真是惯坏了,敢来威胁朕了。朕的后宫之中,敢用这种语气在朕面前讲话的,只有当初的柔珍了……你就安心地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敢跟朕讲条件……”
“哎哟!”缪凤舞抬头听他讲话,没有留意手中还拈着绣花针,手指无意间一动,被扎了一下。指尖冷不丁地刺痛,她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行晔将她手中的绣架抢过来,往地上一扔,捏着她的手指,送到口中吮了几下,然后揶揄她道:“从我进来开始,你就一直捏着那枚绣花针,你是不是怨恨着我,打算趁机扎我一针?现在可好了,把自己给扎了。”
缪凤舞的手指被他的嘴唇一碰,心中当即柔软下来。她暗暗劝自己:这才刚开始,一切都需要自己慢慢运筹,不要逼他太急。
于是她释然轻笑:“臣妾哪里敢扎皇上?那可是弑君之罪。臣妾要是心里不痛快了,也只能扎自己。皇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臣妾也不应该再为难皇上。对了,臣妾还想请求皇上,将玉润从省过堂放出来吧。”
“噢?”行晔不解地看着她,“你这心思可难猜了,才刚还跟淑妃治气,一转瞬就让朕放了玉润,你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缪凤舞将受伤的手指压在行晔的脸颊上,看着他脸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开心地笑了:“臣妾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复杂,臣妾不为别人,只为玉泠着想。同胞的两姐妹,从小时候就结下仇怨,总不是什么好事情。玉润性子虽骄,这件事到底也是受人唆使,关她两天以示惩戒,也就算了吧。”
行晔想了想,点头道:“朕的小凤舞果然是个善良的小女人,好在玉泠并无大碍,你既有意向淑妃展现善意,这件事就依你所言。不过既是进了省过堂,总要关足三日。后儿你去省过堂,亲自把玉润领回来,送到淑妃的面前吧。”
缪凤舞嫣然道:“皇上有吩咐,臣妾自当遵旨行事。只怕臣妾的一片好心,只有皇上懂得。”
行晔不再与她争辩,转而说起给宋显麟赐婚一事。两个人依偎着闲话了一会儿,午膳的时辰到了。行晔在揽月宫用过午膳,陪着缪凤舞小憩片刻,起身梳洗齐整,往前头处理公务去了。
缪凤舞本想着命人出宫,去宋府上跟宋夫人先透个话儿。后来怕行晔在前头遇上宋辰安,已经将婚事说了。御赐的亲事,自己再插一嘴,显得多余,便罢了。
谁知这事才过去一天,第二天上午,缪凤舞还在宇文柔珍那里,喝着茶陪靖孝长公主和宇文皇贵妃说话儿,揽月宫就来人寻她,悄悄地告诉她,宋四公子进宫来了,在揽月宫殿上候见。
缪凤舞吃了一惊。
他能进内宫,她不奇怪。毕竟他曾经是内宫的侍卫统领,而且宋家与皇家一向相处融洽,宋家人经常出入内宫,也不需要严格报备的。
可是他进了宫,直接就去揽月宫求见她,这件事说起来就不太妙了。
虽然一次见面算不得什么,好歹现在还有一个正当理由,她算是他与司马小姐的媒人。可是宫里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与外间男子在宫内相见,容易落人话柄。
不管怎么样,他是她的恩人,既然他已经在揽月宫候着了,她便不能不见。
她向宇文柔珍和靖孝长公主告了辞,坐上轿子匆匆回了揽月宫。下轿之后,见含玉等在那里,便问道:“宋公子还在殿上?”
“奴婢请他去偏殿候着了,总不好让他与娘娘面对面碰上。”含玉小声说完,扶着缪凤舞上了台阶,进了主殿。
缪凤舞迈进门槛,就发现正殿的主位前面,已经摆置了一扇三折的轻纱帘栊。她无奈地暗叹一口气,来到帘栊后头的主位坐好,吩咐道:“去请宋公子来殿上。”
含香不等别人动,她先转身出殿去,往偏殿去请宋显麟。
没一会儿功夫,缪凤舞透过朦胧的轻纱,看到一个男子从殿外大踏步走进来,身姿昂然英挺,只是面容模糊,看不清他的眉目。
虽然有一年多未见,但这个身影却让缪凤舞感觉到无比的亲切。数次危难,都是这个挺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挽救她于困顿之际。
见宋显麟走近了,她心中一热,不由地站起身来。
宋显麟依旧是飒飒英姿,只是面上有阴沉之色。他来到离帘栊一丈开外的地方,撩袍跪下:“宋显麟给德妃娘娘请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朗然,可是缪凤舞却从中品出一些恼意来。她微不可察地叹一声,稳住声音:“宋公子快请坐,久未见宋公子,近来可好?”
“谢娘娘。”宋显麟声音中的不悦愈发明显,起身坐到一侧,吭然答道:“劳娘娘牵挂,微臣不才,赋闲在家一年有余,近日才复启用,任京营中军都使指挥。微臣定当恪尽职守,也不枉娘娘在皇上面前提携一回。”
宋显麟话说得客气,缪凤舞却听不出他有感激之意来。本是她欠他多一些,她也不图他的感激。只是他言语之间的冷恼之意,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她想向他解释,也想劝他几句。可是面前的帘栊,将曾经熟拎的两个人隔绝开来。缪凤舞一时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继续客气道:“宋公子经世之才,年纪又轻,前途无可限量。至于眼下这个官缺,皇上本就属意于你,倒并非本宫的功劳。”
宋显麟倒是不拘,抬头直视着那轻纱后面隐约袅娜的身影,勾唇轻轻地哼一声:“娘娘客气,娘娘对微臣有再造之恩,不但给了微臣一个大好的前程,连终身大事也替微臣定下了。微臣若不亲自进宫来谢,岂不显得忘恩负义?”
到底是为亲事来的!缪凤舞听着他言语间的讥嘲讽意,抿唇半晌无语。
随即,她招手示意含香近前,对她耳语几句。含香点头,转出帘栊,先支了含玉出去,让她去丽正宫送一匹蚕丝锦给贤妃娘娘。含玉前脚刚离开,她又支走了小云,让小云去库里找一盒茶。
两个丫头都出去后,含香上前将那轻纱的帘栊移开,自己转身来到大殿的门口处,守着门。
帘栊一撤,缪凤舞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宋显麟的面前。他本来一脸的冷然恼火,在对上缪凤舞温和的视线后,略一偏头,像一个治气的孩子,脸上的恼意却绷不住,消失了。
缪凤舞从座上起身,缓步来到宋显麟的身边,坐在与他一几之隔的另一张椅子上,直视着他的面孔,对他说道:“你若说为亲事前来谢我,我倒是当得这一谢。昨儿宋夫人进宫来,在我面前好一顿诉苦,说她养了一个操心的儿子,一把年纪不肯成亲,还吵着要去少林寺当和尚。宋夫人恳切地央我,留心替你找一个好姑娘。我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为娘的心思,我岂会不知?”
宋显麟听缪凤舞这样说,尴尬地偏着头:“男儿无功无业,成什么亲?你端听我娘的唠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就恨不能给我娶个媳妇进门。”
“当娘的心思是这样,不看儿子娶妻生子,心里又怎会安生?再说,你如今已近弱冠,再不成亲,人家还以为京城赫赫有名的翩翩佳公子有何不可告之处呢。”缪凤舞耐心地劝着他。
“那又如何?我成不成亲,与别人何干?人言与我,不过是过耳清风,我还怕别人说什么?”宋显麟继续执拗着。
缪凤舞见他如此倔强,便倾身向他,直接问道:“若说宋公子如此年纪,还情窦未开的话,我是不信的。是不是宋公子心中另有佳人?不如你今天就直接跟我坦陈,你不喜欢司马小姐,我可以跟皇上说。不管你心中装的是哪一位,我请皇上替宋公子做主提亲,没有不成的。”
宋显麟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被问得身子一僵,滞在了那里。
缪凤舞继续道:“宋公子与我有恩,这份恩情我要记一辈子的。我也是基于这份恩情,才答应宋夫人提亲之事。偏巧,宋夫人前脚刚刚离开,那上书救父的司马萦就进宫来谢恩。她是那么清灵英气的一位小姐,我一眼看见,看觉得这世上只有她,才配得上宋公子的人品。你未见她的人,便如此抵触这门亲事,依我看是没有道理的。”
宋显麟本来被她问得心慌,听她又提司马萦,还夸什么绝配好姻缘,心中痛楚,猛然抬头:“娘娘刚才倒是问对了一件事,微臣本来心中另有期许。你既说那司马萦是一位好姑娘,微臣就更不应该误了人家姑娘的终生幸福。就算微臣奉旨娶了她,以后对她心不在焉,难道是娘娘乐见的?”
缪凤舞吸了一口气,坦然与他对视。良久,她端然起身,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这个距离,足够她端起一位皇妃该有的架势,面对宋显麟:“如果宋公子的期许是有望之事,本宫乐得成人之美。如若宋公子的心事寄托于不可能的一个人身上,那又何苦?宋公子有担当有智慧,自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又何必纠结于那种虚渺的幻望之中,难为了家人,难为了自己。”
宋显麟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挑眉道:“娘娘其实想说,微臣又何必苦苦纠结,不肯释然,难为了那位被微臣惦记在心的人?”
“不是!”缪凤舞急忙否认,“如若昨儿不是你的母亲来求,换做他人,我断不会揽这等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我只是为你担心,希望有一个好女人照顾着你。你是我的恩人,我只有看见你过得好,我心里才会好受。”
“我过得好不好,你又岂能知道?若单单是皇上赐婚,我奉旨娶亲,也不是不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你提的亲事?好像你巴不得赶快塞个女人给我,也好让你安心一般。”宋显麟说到这里,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缪凤舞见他实在是不情愿,便说道:“我本打算请宋夫人进宫来,先将这件事商议一番,告诉你知道。谁知皇上在旁听了,觉得是一桩美事,便要赐婚。原想着是一件荣耀之事,不曾想你如此不情愿。既如此,我回头便跟皇上说,还是将赐婚之事取消了吧。”
宋显麟以手支腿,低头沉默了半天,喟然长叹:“微臣还是不为难娘娘了,皇上今儿早朝之后,已经将我父亲与司马侍郎召进御书房,将赐婚的旨意颁下了。”
“我父亲回家之后,欢天喜地去祠堂谢祖宗保佑,并将皇上赐婚的圣旨供奉在祖先的牌位前。如今阖府上下一片喜气,都谓我有幸有福,得皇上亲自赐婚。听说司马家里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他越说越是沉重,眉头也蹙了起来:“如果我娶了司马小姐,能让这么多人高兴起来,也称得上是一桩美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如果能够让娘娘感觉到安心,我娶谁又何妨?”
“宋公子……”缪凤舞觉得心中像是有百爪挠心,说不出的难过。
“所以……微臣不该说的也说了,不该怨的也怨了,接下来的事……还是奉旨成婚吧。”宋显麟最后说出这一句话,眼眶一热,赶紧别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