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固疆(为盟主“octane”加更)

怪诞的表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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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统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前套草原上绿草如茵。

    北面是阴山,阴山上是古长城;南面是黄河,黄河上船只往来;中间的九原城热闹非凡,有围绕着城池搭建的房屋,也有一顶顶的蒙古包,还有商旅齐聚于此,到处可见马匹、骆驼。

    这种各族杂居的场面,唯在这塞北大城才好见到。

    有商旅带来不好的消息。

    “听说,蒙古有了新的大汗,走西边的商道不好走了,如今北平、大同商人都从南方购买我的货物……”

    操着蒙古语的商旅们议论到这里,一队骑兵策马而过。

    其中有人大喝了一句,道:“什么狗屁海都?我大唐天可汗才是唯一的大汗!”

    众商旅转头看去,不少人都吓得骇然色变。

    然而那些骑兵们却已扬尘而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唯有粗豪的歌声还在传来,把草原的传统继续流传下来。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

    唱着歌的骑兵们赶进了九原城,直赶到帅府,却不见如今主政河套的刘元礼,反而只见到主管马政的团练使胡勒根。

    “副帅。”

    “嘘,叫我少卿。”胡勒根正坐在公房中,手里拿着本诗集在看,闻言拂了拂胡须,道:“陛下已擢升我为太仆少卿,掌管天下厩牧之政,雅乎?”

    他大概是想学别的有些人摸胡子的飘逸之状,只是他的胡子又硬又卷,实在做不到飘逸,更像是在挠痒。

    几个骑兵们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挠头不已。

    胡勒根目光从诗集中移开,落在他们剃秃了的头皮上,不由皱眉道:“还剃这样的发饰,多丑啊。”

    “末将不是怕生虫子嘛。”

    “那就多梳、多洗,军中也要洁净……说吧,何事?”

    “副帅,不,少卿。宁夏杨大帅遣人来讨要小马驹,开口就是一万匹。另外,杨大帅还遣部护送了一船军器,要大帅或副帅去清点。”

    “有公务你们不早说。”

    胡勒根连忙起身,拿诗集在兵士们头上一敲,匆匆往黄河渡口赶去。

    如今黄河水利修复,建了水运站,中兴府与九原之间的物资往来已能够依靠黄河。

    到了渡口一看,果然见一队精锐士卒正等在一艘船边。

    船上站着一位文官,却是宁夏转运副使李杓。

    “原来是李相公,来得不巧,刘元帅往东面的丰州建城去了。”

    “无妨,由胡副帅清点也是一样。”

    李杓与胡勒根见过礼,便引着他往船上清点军器。

    “这些是军械坊今年新出的火器,可专配三百士卒。”

    “才这么一点?”

    “先给精锐装备吧,以防边地叛乱。既然工坊已经搭起来了,明年只会更多……”

    清点了两个时辰,又演示了新火器的用法,胡勒根便命麾下将军器搬运到武备库,等刘元礼回来之后分配。

    办完了公务,胡勒根便热情地与李杓攀谈起来。

    “咦,我看李相公长得好生面熟,你是不是与李忠献公有亲?”

    李杓道:“正是先父。”

    胡勒根“嚯”了一声,态度登时又亲近了许多。

    因这李忠献公指的正是李曾伯。

    “李相公这边请。”

    胡勒根伸手便去勾李杓的腰,自己又觉失礼,总之是引着对方下榻,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有幸见过李忠献公两次,请他评点过诗文。最佩服他这样能打仗、能治国、能写诗的英雄,对了,李相公也会写诗吗?”

    “会写几句歪诗。”

    “太好了!今夜我们可以抵足长谈。”

    胡勒根着实是热情,但只讨论了几句格律之后,李杓已失了与他谈诗的兴趣。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天下形势的方面,对此胡勒根也是滔滔不绝。

    “海都又是哪团牛粪,我之前听都没听过。如今也就是漠北还有人当他是大汗,但我们这些在漠南的蒙古人,只认大唐天可汗。”

    “虽是这般说。”李杓虽然身为汉官,但久在兴庆府,所以对北方形势的判断反而比胡勒根要客观得多,道:“海都毕竟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趁势而起,确得到了漠北的拥护。”

    “嘿,李相公,你可不了解草原上的牧民啊!”

    胡勒根拍着大腿,把那张丑脸凑近了李杓,摇头不已。

    “你看啊,‘大蒙古国’才多少年?黄金家族又才多少年?草原上的牧民真就在意谁是窝阔台的孙子吗?那还不是一个、一个的部落,哪里有水草就迁到哪里。”

    李杓一听,心想也是,有时连数百、数千年的王朝也会失去民心。

    胡勒根笑了笑,接着道:“就比如说,阴山北边的汪古部吧。汪古部以前就是金国的部落,后来归属了蒙古国,首领是爱不花。爱不花为了求娶忽必烈的女儿,在我们北伐时跑到开平去了。”

    说到这事,李杓不由问道:“我听军中校将王满仓说起北平见闻,彼时,爱不花尚来不及完婚,王师便攻克了北平吧?”

    “管他完不完婚,汪古部人哪里知道。反正名义上那月烈公主就是汪古部的可敦,这些年我们控制着月烈公主用她的名义治理汪古部,可没哪个牧民吵着‘那些政令不是可敦亲自发出来的’,一天到晚说的还不是草场、贸易、雪灾、水源那些。”

    李杓点点头,道:“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我说些李相公不知道的。”胡勒根道:“现在汪古部的形势稳定了,陛下就要纳月烈公主为妃,这才是草原上的习俗,战胜了敌人就夺取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那你再看,察合台家族、拖雷家族的公主都嫁给了陛下,当然是代表黄金家族向陛下臣服了。海都自称大汗,只能算是窝阔台家族叛乱了而已……”

    ~~

    就在半个月后,刘元礼从北边的丰州城归来,恰收到了长安旨意,当即便遣人护送月烈公主往长安。

    胡勒根随刘元礼率队护送着月烈公主的队伍到黄河渡口,眺目远望,眼看着船只消失在大河对岸,不由咧嘴大笑。

    “战胜敌人,夺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陛下越来越有天可汗的风采了!”

    刘元礼不改那严肃沉稳的模样,反问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现在才纳月烈公主吗?”

    “因为公主不漂亮,陛下原本不愿,是为了征服漠北才勉为其难。”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我这个成语用得贴切吧?”

    刘元礼摇了摇头,道:“漂亮与否根本不重要,陛下之前不纳,因为漠北形势多变,大唐也可以选择扶持一支蒙古势力对付海都。”

    “什么意思?”

    “比如,可以选择扶持乃颜,把月烈公主送过去,让他以拖雷家族的名义与海都内斗,平衡北疆的局势。”

    “可现在陛下迫不及待要纳了月烈公主。”

    “迫不及待不是这般用的。”刘元礼略略沉默了一会,转身看向北面,道:“可见陛下已定了决心,要出兵漠北,讨伐海都。”

    “这不是当然的吗?”

    刘元礼摇了摇头,叹道:“漠北岂是那么容易征服的?”

    他不像胡勒根只管养马与招抚蒙古牧兵,他主政河套,已深切体会到想要塞北长治久安有多不容易……

    这日,才回到九原衙署,刘元礼便召河套官员议事。

    待众官员抵达,便见大堂铺着一张偌大的地图。

    “我们戍边河套已有六年了。”刘元礼指点着地图,道:“在我们西边是宁夏路,南边是陕西路,东南还有山西路、河北路。而我们的戍守之地却没有设立路治,因为这里汉人少、胡人多,朝廷不敢操之过急。这六年来,我们通商贸、促农耕,使河套再富生机。如今陛下旨意到了,于此设云中路。”

    堂上众官员都有些吃惊。

    如今河套才收复不久,不少人的意思都是先在此设立羁縻都督府。如今陛下此举,想必是出于对统治河套有信心。

    或许是因北征之意,欲使河套成为中腹之地。

    刘元礼转身,从匣子里捧出一封御旨,与随员一道将它展开。

    众官员连忙行礼。

    “参见制使。”

    刘元礼始终沉着,将御旨收了,又道:“既设云中路,治所不该设在阴山以南的九原城。”

    他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看向地图。

    便有官员问道:“制使可是想要将治所设在丰州?”

    “不。”

    刘元礼道:“我打算启奏陛下,在黑水河畔、汪古部的驻地再建一座大城。”

    “制使。”有官员出列,进言道:“陛下才答应制使重建丰州城,如今尚在奠基,制使又要建府城,未免太劳民伤财了。”

    “是啊,陛下连宫城都未营建,而云中路却要同时建造两座大城?”

    “有必要。”刘元礼抬手,打断了下属的劝说,道:“往后一旦与海都开战,海都若要遣骑兵奔袭我大唐,会选择哪里?他不会选有燕山为屏的河北,不会选处在大漠南端的甘肃,更不会选贺兰山边的宁夏,忽必烈便是在那里大败的。那就唯有河套,而河套不稳则天下震动。”

    河套的战略意义不必多说。

    收复中原时,它是关键;守中原时,它更是关键。

    如今在西边的宁夏路杨奔只管训练骑兵,那是因为那里有贺兰山与大漠为屏障;而李瑕以刘元礼镇守河套,看中的却是其沉稳不冒进的性格。

    ……

    过了一个多月,长安。

    李瑕收到了刘元礼请求建造云中路府城的奏章。

    国朝初立,国用不足,要在草原建城当然吃力,然而重建丰州城之事其实便出自李瑕的旨意。

    李瑕立国后,便时常在独处时写一本小册子,记录这个王朝与元、明两代的不同。

    在尽力凭记忆画出明代疆域时,很清晰就可以看到,若是河套不稳,敌兵只需要突破大同防线很轻易就能杀进中原腹地。

    如此一来,还选择迁都北平的话就会非常危险。

    于是,李瑕仔细看了地图,选择了再建丰州城。

    丰州的大概位置在后世的呼和浩特。

    他希望这座大城能够为当地百姓带来安定与繁华,渐渐使河套成为王朝的中腹之地。而不仅是唐时云中都护府一样的羁縻地。

    而刘元礼说的不错,丰州城位于大青山南侧,那就还需要在更北的地方建一座大城。

    宫城虽未建,李瑕却是提起笔,在刘元礼的奏章上勾了个“允”字。

    其后,笔走龙蛇,他给这座新城起了个名字。

    靖安城。

    他知道,要让民族融合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由他开始……

    ~~

    建统十四年,二月初四。

    云中路,靖安府。

    靖安府城的位置正是爱不花为迎娶月烈公主而准备建造的赵王城所在。

    当年爱不花却只是规划好了城址,修筑了城基便遇到大战,遂耽搁了下来。

    刘元礼主政河套之后,便在这个城址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

    经过了六年营建,一座塞外大城终于拔地而起。

    也就是在这座大城建成不久之后,天子西巡,先去了甘肃、又去了宁夏,如今终于要到云中路来。

    ……

    “这是第一座原本没有,如今却有的城池。”

    李瑕策马到了城下,抬头看去,心中忽生感慨。

    刘元礼跟在李瑕身后,却没能体会到李瑕的心境,唯觉骄傲。

    他始终认为,开疆扩土不如稳固疆土。

    “陛下请看,若想从漠北南下,只有沿这条河,蒙古语叫艾不盖河,我们叫它黑水河,如今也叫靖安河。此河发源于九原城东北的山地中,由南向北流。筑城于此,虽无险可守,却可控制唯一的水源。”

    “不错,当年汪古部选择驻扎在此,不是没有原由。”

    “城西有些山地,虽不高,却也方便设置烽火台。”

    “五郎还是谨慎,朕在兴庆府见了杨奔,他开口便是奔袭哈拉和林。”

    “臣斗胆,敢问陛下已决定与海都开战?”

    “唯有一战。”

    说着,御驾缓缓进入了靖安城。

    就在李瑕身后不远,便是随行的后妃的仪驾,其中便有两个蒙古穿扮且骑着马的女子,正是朵思蛮与月烈。

    李瑕像是个强盗一般,夺走了爱不花的部落、城池、妻子。

    远远的,有人用望筒向月烈公主脸上看去,却只见她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是否带着恨意。

    ~~

    在这一年,靖安城是新唐王朝最北的一座城池。

    也便意味着,一旦与漠北开战,它首当其冲。

    ~~

    二月的北方草原依旧大雪纷飞。

    雪地里,有几个牧民策马狂奔,一路向北,终于在次日傍晚赶到了两百里外一个名为满都拉的部落附近。

    只见一顶顶白色的帐篷与雪地融为一体,有人点起了篝火。

    探马归营,大帐中很快响起了议论声。

    “消息是真的,唐主真的巡边了,已经到了敖伦苏木城,看起来只有两千骑兵护卫。”

    “别急,让我想想……去年秋天收到的消息,说唐主会在冬天开始巡边,先去河西,从西夏旧地经过包克图草原往大都,没有错。”

    “只有月烈公主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愿意把消息传出来。”

    “把那个商人再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蒙古勇士提着一个回回商旅进了大帐。

    “说!是谁派你传递消息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运货到长安,遇到几个蒙古女人,她们扣了我的儿子,让我到海押立送信。”

    “万户,这话都问了许多遍了,一定是月烈公主,她也许是盼着大汗能救出忽必烈汗。”

    “唐主真的只带了两千骑?”

    “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杀过去?”

    “先派快马传信回去告诉大汗,唐主真来了。再告诉勇士们,好好准备准备,该去抢夺些财物回来,弥补这个严冬的损失了!”

    “好,大蒙古国要恢复成吉思汗时的传统……”

    哪怕没有这个准备了半年的偷袭计划,随着新唐王朝这些年休养生息越来越富足,蒙军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新任大汗也迫切需要通过南下抢掠来巩固威望。

    ~~

    烽火忽然腾起。

    从城楼上向北望去,能看到黑色的洪流正逆着黑水河向南而来。

    “来了。”

    “陛下何以确定蒙军会来?”

    “这两年看海都越来越不安份,必是按捺不住要南下掳掠了。与其千日防贼,不如引他来。”

    “陛下妙算,请陛下安坐此处,看臣破虏。”

    李瑕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他已称帝十四载,大唐军队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廉希宪劝他要灭海都要尽快,以免让海都在漠北站稳脚跟……这句话反了。

    比国力发展,海都岂有可能比得过他?

    ~~

    “城上有火炮,别靠近城池!”

    急驰中的蒙军将领不停吩咐着。

    “我们截断唐军支援和后勤的道路,围困住他们,等大汗的援兵!”

    “后面保持马力,防止唐主突围!”

    “哈哈哈,唐主如果敢从城里出来,我们直接就能俘虏他……”

    “唐军出城了!”

    蒙军并不勒马,而是继续向前奔跑。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完全可以凭借骑术、射术消耗唐军。

    汉人不擅射箭,弩箭距离太短,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双方就这样越来越近。

    “准备放箭!”

    蒙军士卒纷纷用双腿夹着马腹,从背上拿起弓箭……

    “砰!”

    一声惊响在草原上回荡开来。

    “砰、砰、砰、砰……”

    “咴!”

    战马悲嘶。

    犹在弓箭的射程之外,蒙军已一个个砸倒在地。

    他们身上的皮甲已被击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血流不止。

    “额秀特,那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蒙军主将呼喝不已,连忙掉转马头。

    “走啊!”

    然而,唐军的马并不慢,且是以逸待劳、熟悉地势。已追了上来,又是一阵铳响。

    “砰……”

    战事很快进入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元礼喝令将士追击,自己却勒住了缰绳,回头看向身后的城池。

    他知道,也许在凉州、在银川,已有大将在准备出征,誓要封狼居胥。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想稳扎稳打,保河套无患。

    ……

    “追上去!”

    “是我练出来的骑兵,就别让虏寇逃了!”

    大喝声中,却是胡勒根策马赶上。

    他在河套练兵多年,今日得胜,自是大喜,沿黑水河追了许久,不由诗兴大发。

    “天子帐下多勇武,筑城塞上疆永固……啧,我今也写汉人的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