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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高皇、汉武帝这些雄才大略的前汉天子不会想到,他们为了让大汉江山永固到处分封的诸侯国,在王莽代汉时产生的反抗,却微乎其微,几乎是望风披靡,甚至还有不肖子孙主动替王莽给汉家社稷挥铲埋土。
诸侯尽废,人去楼空,刘姓王爷为满足虚荣倾国之力打造的王宫,如今也被各地割据军阀霸占,草头王们取代刘家人,在里面过上了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
鲁王宫便是最典型的一处,想当初鲁共王何其霸道,为了扩建宫室,连隔壁孔子家宅围墙都给拆迁了,还拆出来一大批古书,这才有了古文经学派的发端。
而现在,鲁王宫却早为赤眉所占,徐宣将这打造成了他的施政之地,接见远到而来的方望时,亦是在鲁王宫的殿堂上。
十月初的鲁郡曲阜,已经颇为寒冷,脱下鞋履进来后,甚至能感受到地板的冰凉。方望听说,宫里管地暖的仆役死的死跑的跑,竟导致赤眉军无法操作这复杂的供暖系统,等到地下埋着的陶罐破碎,就彻底没了救,想来今冬只能靠烧木头度日了。
当然,烧的也可能是珍贵的简牍。
这是方望入鲁后亲眼所见的情形,不管徐宣如何表现出对鲁地士族儒生的尊敬,甚至强行与他们联姻,欲令赤眉上层被当地士人接受,但却管不住手下人依然抢掠成性。一队赤眉在抄粮时,杀了一个反抗的老儒生,将他家足以充栋的简牍,当木头柴给烧了……
这在儒生心中是大忌,“焚书坑儒”之类的话已经骂出口了,本地的孔、颜等家族表面上对赤眉俯首帖耳,背地里只怕也有不少小心思,早前甚至派人去接洽过刘秀,哭天抢地,希望汉帝早日来解救他们。
方望只暗暗摇头,看着高坐厅堂之上,身披华服假装自己是一个贵族,却连基本的用飨待客礼仪都搞错的徐宣,心想:“赤眉果然贼性不改,沐猴而冠啊。”
巧了,徐宣现在就自称“鲁公”,与项羽共享了一个名号。
但他却不会以此规劝徐宣,这赤眉残部,只是紧急时刻可利用的小势力罢了,兴亡关他何事?
这不是徐宣第一次见方望,夏末时,方策士便流窜入鲁,意图将他也拉入合纵。但徐宣一直未曾允诺,如今齐王张步土崩瓦解,第五伦猛攻刘秀,所谓的合纵抗魏即将失败,徐宣自然对方望更没好脸色。
竟连位置都不给,案几也不摆,就让方望干站着,看着他喝酒吃肉,末了徐宣才抹了抹嘴道:
“方先生可知,像汝这样的策士,在我家乡东海郡,被称作何物?”
方望倒也有自知之明,一笑道:“睥睨宫阃,好为逆乱?”
“方先生将自己想得太好了!”徐宣指着方望对旁人笑道:“当称之为,粪叉!”
所谓粪叉,便是农民用来搅动茅粪的叉子,目的是把沉淀的粪尿搅拌均匀,好用来浇灌农作物,这堆肥积肥之术,随着汉代农业推广已被许多人运用。此物亦可引申为好搬弄是非,到处臭搅和的人物。
然而方望却不怒,只回揖道:“粪叉虽臭,但里闾却离不开此物,就像徐公虽厌恶方望,如视厕圂,但古人言唇亡齿寒,齐王若灭,汉帝若败,下一个遭难的便是鲁地,徐公厌我却不杀我。”
方望手上也有了动作:“不就是盼着方望将这局势搅动搅动么?”
方望倒是吃准了徐宣心思,赤眉与第五伦有血海深仇,就算徐宣想降,他手下许多执拗的赤眉从事也不愿归顺魏皇。另一方面,徐宣又没有太大野心,只求继承樊崇,给赤眉残部一条活路。故而他的想法与方望极像:这天下啊,乱的时间越久,就越好!外头多一天战乱,赤眉残部就能在鲁地多享受一日。
被说破了心事,徐宣只将口中的骨头吐出,看着方望恨恨道:“若是樊三老管事,像方先生这样的人,是见一个杀一个!”
“但如今,赤眉是鲁公做主。”
方望向徐宣递上了刘秀的国书:“汉帝已愿承认徐公,甚至不求赤眉向汉称臣,但徐公东海郡的祖坟,汉帝令人妥善照料,若东海为魏军所陷,只怕……”
徐宣看罢却大笑:“方先生却是料错了,徐宣从追随樊大公举兵,抹了赤眉时起,便早与故土亲戚祖宗断了关系,这小恩小惠,可收买不了我。”
方望急道:“徐公只需令赤眉发兵北击齐地,威胁一下临淄,待耿伯昭回援便可撤回泰山。对赤眉而言,此举并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不过是为长者折枝,便能令徐兖战事僵持,何乐而不为呢?”
徐宣没那么蠢,他制止了方望再劝:“刘秀、张步想让我出手,替彼辈牵制魏军,说句实话,赤眉若打得过魏军,也不必躲到泰山鲁郡来!”
兵,徐宣是不会出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手下这点仅存的人马能扭转战局。万一刘秀胜而第五伦败,维持天下四分五裂,那当然最好。若是反过来,第五伦横扫淮北,那赤眉的举动便将成为最大的罪过……
徐宣决定再等等,但形势却没放过他。
撵走方望后,徐宣继续看起从孔家要来的经典,他虽然没有贵族的血统,但当年在东海郡做狱吏时,还是专修过《易》的。
对于赤眉的失败,徐宣一直认为,是樊崇误信王莽,乱搞一气,抛弃“王侯将相”那一套的结果。于是他不仅再赤眉内部划分了严格的等级、试图与本地士人融合,还痛定思痛,开始重新拾起五经,希望能从古人的智慧里,找到治国之法,偶尔会唤来孔家、颜家的学者,虚心咨询他们的看法。
但今日,徐宣却是一目十行,死活看不进去,他的心,早就比这海岱局面更乱。
就在这时,有赤眉从事匆匆闯入:
“大公。”
“临淄魏军,发兵逼近泰山郡!”
……
说起这场游离于主战场外的战争,倒是源于第五伦的多疑。
徐宣个人虽不打算掺和这场大战,但碍于血海深仇,他也从未派人与第五伦沟通。
第五伦却没有无视这个势力,考虑到赤眉残部所处的地理位置,聪明的魏皇陛下遂做了先行动手的决定……
“只要我军比赤眉残部先动手,便不存在临淄遭袭之险!”
赤眉究竟有没有动作,不重要,他们确实构成了威胁才重要!
这才有了青州刺史李忠为主,会合被第五伦封为“孟贲校尉”的巨毋霸为副手,带上万人进军鲁地之事。
但李忠心中其实不太情愿,经过数月时间,临淄大体恢复了往日和平,李忠确实有治理之才,将当地搞得井井有条——其实就是放手让东郭长安等当地大姓代管,以保证军事供应及战争为优先,至于其他日后再说。
李忠很清楚,临淄的太平只是表象,各郡实力派只是“传檄而定”,随时可能反复。除了豪强观望,民心也不倾向他们,占领军往往会对当地造成一定创伤,更何况小耿手下的幽州突骑还以军纪散漫,嗜好劫掠著称,给齐人留下了很差印象。
这时候调兵南下,实在是不智啊,李忠上书陈述,却被驳回,皇帝勒令他按诏行事。
魏军偏师南进的第一站是莱芜,抵达了齐鲁的古战场“长勺”,在枯死的荒草间寻觅,尚能找到一些锈迹斑斑的戈头箭尖。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忠想到了著名的长勺之战:“如今的赤眉,便处于三竭之时,确实击之可破也。”
“话虽如此,但时值冬日,这泰山地形,易守难攻啊。”
李忠暗暗摇头,更何况说起曹刿,他就想到了一直被史家争论,说可能为同一个人的“曹沫”。
“春秋时齐强鲁弱,齐国夺走了鲁国大量土地,就在齐桓公威胁鲁侯会盟时,曹沫陪同,竟拔出匕首,将齐桓公劫持,要求齐国退还以前侵占的鲁国国土。齐桓公受制于人,只能答应。”
李忠目光瞥向了那位沉默寡言的“孟贲校尉”,行走在军营中鹤立鸡群的巨毋霸。
虽然伐鲁是小仗,但李忠仍不明白第五伦为何让此人当副将,要知道,巨毋霸可是王莽亲信,王莽死于未央宫斩龙台上,杀其主用其仆,又是不智之事。
或许也担心这点,第五伦不留巨毋霸在身边,却让他到了耿弇、李忠处,虽然巨毋霸在攻破祝阿、历下时也出过力,但李忠仍觉得不放心。
“巨毋霸也随王莽在赤眉军中待过,万一他起了歹心,欲效曹沫之事,都不必用刀斧匕首,只需一只手臂,便能将我劫持。”
李忠每次与此人碰面,看着他那粗壮的双臂,都忍不住暗暗吞口水,若是被跟在后头,则后背上满是刺骨寒意,生怕一不小心被这巨人拧断了脖子。
巨毋霸或许也感受到了李忠的疑虑,在长勺驻军时,他竟主动与李忠说了话。
“李刺史不必怕我。”
“巨校尉何出此言?”李忠故作惊讶,死不承认,他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巨毋霸却笑了,露出了浓浓胡须下厚实的嘴唇:“这世上怕巨毋霸之人,实在太多,是否对我心生惧意,一眼便知。”
这下李忠尴尬了,虽然巨毋霸说话慢,声音粗,但却是让李忠颇为亲切的东莱方言——二人都是青州东莱人,同郡乡党,这大概就是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了。
不对,还有一处相同点。
巨毋霸点着李忠,说了一句他更不爱听的大实话。
“李刺史与我,皆曾侍奉他人,后来才做了投诚降将。”
李忠尽量让自己脸色不垮,拳头却硬了,当过刘子舆丞相,这是他难以抹去的黑历史,语气也变得生硬:“将军此言何意?”
“听说李刺史曾是刘子舆亲信,后来为何要相助魏皇,且如此卖力,我不知。”
巨毋霸却自顾自地扎着李忠的小心脏,旋即披露了一件大秘密。
“但巨毋霸之所以愿替魏皇做事,是因为对先帝,立过誓!”
“先帝……”
李忠一愣神,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
“王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