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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五月二十八,按照约定,文渊已向东发兵,进攻沛县了罢?”
远在长安的第五伦,正站在地图前面,晓有兴致地看着他给刘秀准备的“大惊喜”。
刘秀准备于本月二十八即皇帝位,应“四七之际火为主”的消息,其实并非秘密,为了造势,秀儿很早就让人散播谶纬。
早在上月,第五伦已从前方间谍的火速回报中得知,虽然操持豫州、兖州军务的马援手里机动兵力有限,粮食也吃紧,但第五伦还是连发三道诏令,让马援务必在近几日出兵。
因为扩张太快,消灭赤眉后一口气吃下十几个郡,第五伦的兵力捉襟见肘,但刘秀肯定比他更难。
“刘秀如今也是四头顾,一部放在淮南冥厄提防岑彭,一部由冯异统帅,坐镇鄂地长沙,还得在江东留镇守之兵,最后带在徐州沛县的军队,至多不过二三万。”
所以第五伦让马援调出三四万人,向东进行一次战术试探,目标是夺取沛县:哪怕暂时占领也足矣。
丰沛属于黄淮大平原,既没有彭城那样的坚城,又没有淮南的水网交织,刘秀想守下来可不容易。
第五伦是这般打算的:“若是刘秀避战,轻易放其泗水亭,就算他成功称帝,就放弃刘氏龙兴之地,威望必定大大受损。”
“而若是刘秀不退……”
那魏军就抓住他弱点了,第五伦的密令里,让马援不断做战术讹诈,对沛县欲攻又不攻,把刘秀主力拖在丰沛,再自中原发一军,足以横扫几乎无人守备的淮北,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截断刘秀与淮南江东的交通。
但第五伦也知道对手是什么成色,依他看,刘秀多半是会退的,只不知会如何退,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前线的消息尚不可知,倒是傍晚时分,刚被第五伦任命为“光禄大夫”,负责王莽谥号的桓谭来禀,说已经定好了。
“这么快?”
此事若交给六经老博士们,能吵吵到明年,就算让桓谭全权负责,第五伦本以为会纠结上十天半月,岂料他竟如此干脆。
第五伦奇道:“短短一天,君山莫不是随意择之?”
桓谭却道:“王翁毕竟曾是臣的旧主,早在天下误传王翁已死时,我便在思虑他的谥号,如今,不过是动手写出来罢了。”
虽然以君臣相称怪怪的,但桓谭必须习惯,如今天下,第五伦是最有希望结束纷争的人。
言罢,将挑选好的谥号郑重其事,给第五伦奉上。
“易?”
“好更改旧曰易。”
第五伦笑道:“确实颇合王翁做派,不过这‘改旧’二字,究竟是变故改常,还是复古?”
“皆可。”桓谭道:“王翁名为复古,实际上却不知古时究竟为何,许多事,皆是凭空臆想,似旧实新。”
第五伦颔首,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够:“予虽代天意民心诛杀王翁,但他这一生太过复杂,只用一个谥号,恐怕难以涵盖。”
桓谭早有准备,又献上一张纸,却见上头是个“夸”字。
“华言无实曰夸……”第五伦感慨道:“是王翁没错了。”
如此一来,王莽就成了“新夸易帝”,这两个谥号虽非恶谥,但也不好,算是第五伦和桓谭嘴下留情了。
此事暂且定下后,第五伦又提及一事:“君山可看过,此番文官考试,策论第一的文章?”
桓谭是个对新事物颇为好奇并常能接受的人,甫一入长安,对这几年间出现的纸张、雕版印刷等技艺颇感兴趣,第五伦草创的文官考试也不例外,桓谭赞其为:“以考试取士,不但能网络人才,且权在君上,考取者无私恩,黜落者无怨恨,大善。”
不过这次第五伦定的策论第一,却让朝中略有微辞,因为考取者的策论算不上文采飞扬,引经据典也差了点,随便看时,只觉得是极普通的文章。
甚至有人猜测,这位策论第一之人梁鸿,其父在新朝作为长安北门看守,给过第五伦家卖煤球方便,所以才得青睐,后来梁鸿家遭逢乱世,其父病死,他卷席而葬,后来投奔了第五伦,被收容在第五氏宗族义学……
但第五伦连皇族伍氏子弟都不徇私,甚至故意压一头,怎回因梁鸿故人之子而特地拔高呢?
第五伦当着桓谭的面赞道:“虽然梁鸿文笔稍显稚嫩,但文章,质胜于形!”
他道明了缘由:“众无数士子抨击王莽之政,但唯独梁鸿提到了,王莽之弊,根源在于执着于复古,然而三代恍若池中之影,难见其实,如此施政,岂能不乱?”
桓谭了然,第五伦的每一个举措,都非无的放矢:“陛下是想抨击复古之论?”
“也不必抨击。”第五伦叹道:“王翁失败后,已宣告复古论破灭。但士人反思时,却往往集中于王莽本人德行、贤愚之上,对复古之事,则轻描淡写略过,如此过新,焉能寻根究底?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他看向桓谭:“君山不为俗儒所容,但当年也曾支持王翁,汝当知晓,为何群儒对复古如此偏执?”
桓谭苦笑道:“臣也是读圣贤书成人,当初亦如此,究其缘由,还在于儒家自最初时起,便以克己复礼为任,效法古时圣明君王德行﹑制度,言必称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正如孟子所言: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贼其民者也。此所谓‘法先王’也。”
这是儒经的核心,想象古时候的尧舜时期,君主贤明、百姓淳朴、社会安定,乃是太平世,而后到了夏商周,乃是升平世,而后春秋战国及秦,则是治乱世,而三世循环往复。
这也难怪,还在汉朝昭宣之时,天下太平,但汉儒们居然依旧不满,觉得当下不够“王道”,一直希望可以纯用德政,从升平世再入太平。随着汉朝衰朽,这种思潮越发激进,直接导致了王莽、刘歆的上台改制,可以说是万恶之源。
王莽虽灭,但这三世说仍被奉如圭臬,经术的教条依然被反复吟诵,尧舜三代依然是历史的道标。许多儒士骨子里依然不认为复古有错,错的只是王莽罢了。
但第五伦倒是期望,特立独行的桓谭能有不一样的看法,毕竟他可是公然否认谶纬,甚至说出“人死如烛灭”的人啊,尽管出了第五伦这异数,但他还是觉得,桓谭是最可能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
第五伦遂问道:“那君山如今如何看待复古?”
桓谭叹息道:“汉宣帝时,太子读儒经后,曾当面抨击宣帝不该贬斥儒生,该用周政,孝宣遂斥责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如今回想,复古三代实乃不达时宜,是古非今。”
桓谭给第五伦提了几条他认为的建言,无非是王霸并重,尊贤爱民;明正法度,澄清吏治;赏罚必信,威令必行;尊君卑臣,权统由一。
好像说了许多,又好像没说,因为这些多是汉朝文景中宗施政之法。
第五伦欣然纳谏后,又摇头:“此皆汉时旧制,君山,汝说复古不妥,但在予看来,汝不过是从以尧舜之道为祖而述之,到了‘以文武之制为宪而章之’,如此而已!”
“若予没猜错,南方的刘秀,想必也会以恢复文景宣帝之制,作为称帝施政之道。”
桓谭对第五伦之言感到诧异。
不然呢?
先王难法,便法后王,他已经从从孔孟之学,过渡到了异端学说的荀子之学,再偏就成法家刑名之流,必须止步了。
话虽如此,但桓谭心目中的“后王”,不就是汉家诸帝么?虽然相较于王莽更加现实,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复古?
桓谭已经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的儒者,依然有他的局限性啊。
第五伦只摇头笑着,示意桓谭可以告退了。
桓谭往殿外走了一半,却猛地回头,盯着第五伦,这个他当年以为是“乡里之士”的家伙。
“难道除了法先王、法后王外,陛下,还有新的路么?”
第五伦微微颔首。
“是什么?”桓谭颇为激动,第五伦真是那个异数么?他朝第五伦作揖:“敢情陛下指教!”
第五伦却三缄其口了,反而笑道:“我与那位‘新夸易帝’相反,他华言无实,我却先实而后华,此事言之过早,待予准备施行时,君山自知!”
……
桓谭去后,硕大的殿内又只剩下第五伦。
“唉。”
那种空寂之感又袭上心头,并非因为身为皇帝,高处不胜寒,而是思想上的寂寞。
当今之世,第五伦能和王莽这个假穿越者产生一点点共鸣,因为王莽虽然找错了方向,但起码拥有理想。
第五伦本以为与桓谭能够谈得来,但他还是小看时代的烙印了。
桓谭以后会不会潜移默化发生转变,第五伦尚不知晓,但若知道第五伦打算做的事,恐怕依然会视为惊世骇俗之举,甚至觉得他比王莽还要疯狂!
“我要改造三世说,彻底将今不如古的臆想,毁掉!”
但这不能只靠辩经,不能靠只一道行政命令,若着迷于此,那他与王莽何异?
得靠实实际际的改变,就像水力器械一座座立于河流周边,省时省力,最终让人习以为常,甚至开始寻求更便捷的生产方式;亦如纸张、雕版在长安慢慢取代简牍,让知识不再局限于五经,不再被少数士家学阀垄断。
还得靠利用划时代的传播工具,培养一批如梁鸿那样的新儒,与旧儒慢慢竞争,最终完全取代他们。
这是要花几十年,甚至一生才能完成的事。
那样,第五伦的所思所想,才能散播于世,也才能真切地让世人相信一点:
“三代不在过去。”
“三代,在未来!”
若找不对方向,如王莽般再努力,也是一场空。
但在此之前,第五伦得先解决他的敌人们。
重新回到地图前,硕大的天下,第五伦已占据近半,魏国的版图西起凉州河西四郡,东到幽州辽东半岛,整个北方都染上他的颜色。
但整个南方,依然被大大小小的帝王割据,西南有公孙成家,东南有刘秀……第五伦已经将刘秀称帝后的政权,命名为“东汉”。
第五伦依然视刘秀,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和障碍。
第五伦很尊重这位对手,不吝给他极高的赞誉:“刘秀或许真能让天下回到文景、昭宣,让世人重享几十年安宁日子。”
但依然逃不过历史的周期律,往后的很长日子,甚至还不如汉……
当然,这铁律,第五伦自己的王朝也逃不脱。
“但我,至少能带着天下,跳过几个循环,加速往前,多走几步!”
所以,这不仅是王朝族姓之争,这亦是天下,未来走向何方之争!
“公孙述也好,刘秀也罢,再英明睿智,仍不过是车轮上的条幅,随轮而动而不自知。”
“但我……”
第五伦发下了誓愿,他和王莽的出发点一致,但方向却截然相反,第五伦的目光,不会去看什么三代尧舜、汉文孝宣,永远只盯着他来的方向!
目光炯炯。
“我要指引这历史车轮,找准正确的方位,向前!”
……
PS:第三卷完。
第四卷是正文最后一卷,不会太少,坑都会填完,也不会太多,讲到故事完整结束为止。
时间线太长的后续内容,就放在第五卷的番外合集,番外应该还是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