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改革

七月新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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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回武德元年九月的中原。

    豫州淮阳郡,本是极富庶之地,属县九个,王莽执政时最后一次人口大普查中,淮阳有户十三万五千,口九十八万,和北方的魏郡差不多。

    可如今,被绿林、赤眉相继横扫过的淮阳却一片凋敝,户口能余一半就不错了。

    到处都是瘦巴巴的饥民,更有染了眉毛后自称赤眉,实则是零星盗匪的贼人拦道抢掠。

    但迎面而来的这辆马车却没人敢抢,不仅真正的赤眉兵介甲护送,更有一位高近一丈的“巨人”在前持大戟开道。

    车内则端坐着一位白发老翁——他也染了赤眉,这便是赤眉大公樊崇的谋主:田翁。

    “田翁,陈县就快到了。”

    王莽颔首,目光却看着废弃的里闾忧心忡忡,而靠近陈县时,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到处都是手捧陶碗乞讨的饥民,甚至有些头插草标,在王莽的马车稍停时,涌过来希望能将儿女连同自己卖身——能养得起马,且那架辕双马喂得还挺壮实,当然也能养得起人。

    “可怜可怜,两年没能好好种地,逃荒到外地也一样,只能回来,赤眉赈济的粮食也吃光了,若不如此,全家都要饿死。”

    “丈人,吾女才十二岁,做婢女正合适。”

    似乎是感受到王莽的眼神,机敏饥民们连忙改口:“是义女,求丈人收她做义女,给口饭吃就行。”

    在王莽的推动下,赤眉宣布废除奴婢制度,但下面的人似乎理解错了,他们消灭的,是“奴婢”之称,而非奴隶之实。

    这种换名不换实的技巧,改名狂魔王莽都要直呼内行。

    王莽是大善人,哪见得了民众受苦?一声叹息后,令人将车上的粮食分予这些人,也没要他们的儿女,留下车后的哄抢后,老王莽心都要碎了。

    上古仁义之兵赤眉的到来,并没有让淮阳的情况好转,整个梁陈之地已陷入无政府状态,盗匪蜂起,比刘永统治时更糟糕。王莽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一切根源在于土地,等分了田地,就都会好。”

    话是没错,但就像当初做皇帝时,王莽安慰自己说,只要改制成功,三代就能降临,先前一切牺牲都值得。

    王莽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曾寄予厚望的“三代之兵”赤眉军,也渐渐泯然众人,再丰满的理想,也敌不过人性本身啊。

    更可怕的是,眼下秋收刚过,淮阳就再度遭遇了饥荒,就算真能给百姓分地,紧急种下宿麦,收成也得到明年入夏,这大半年时间,怎么熬?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却依然臭,将豪强赶走,自己住进陈县好宅第的赤眉军倒是过得很舒服。

    王莽进入陈县后,却见街上往来者皆染赤眉,三老、巨人们,或高头大马志得意满,招摇过市,或披着绫罗绸缎,身边跟着“义子义女”手提重物,旁人见怪不怪。普通的赤眉兵三五成群,闲极无聊聚赌游戏,赌注就是手头多余的粮食,也有在闹市看百戏打发时间的。

    在这里,王莽还见到了一个熟人。

    有一人留了头顶箩筐,正在市亭旗下表演百戏,王莽是老眼昏花了没看清,倒是巨毋霸回头对他道:“那人虽然髡发,但好似太师。”

    王莽靠近一看,果然是他的侄儿,太师王匡,王匡当年在成昌之战里和廉丹配合,送了新朝十万大军,成就了赤眉樊崇、董宪威名。之后逃回洛阳,又被绿林进攻,惨遭绿林大帅王匡所擒。

    胜利者和失败者竟是同名,绿林王匡颇为不喜,就让阶下囚改名“王筐”,囚在身边作为战利品炫耀,让他当了倡优。

    而今,绿林王匡在赤眉洪流下败亡,反倒是王筐活了下来,只是昔日堂堂太师国公,如今却靠逗人发笑苟活,真不知该哭还是该乐。

    王筐卖力地顶着头上的箩筐,一个个往上叠,而他努力站直身子维持平衡,只在叠到第五个时,恍惚间竟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巨人,又见一个熟悉的白发老翁,一时失神,竟晃了一下,导致头顶的箩筐跌落,滚了一地,自己也跌倒了。

    赤眉兵们哈哈大笑起来,王筐则挨了主人的打,只在抱头时再抬眼望去,先前见到的人却没了踪影,是幻觉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王莽进入昔日淮阳王府时,成昌之战的胜利者之一,如今也成了阶下囚,与王筐无异。

    梁汉的“董王”董宪被五花大绑,缚于堂下,对着高坐厅堂的樊崇怒目而视。

    “樊巨人,真是丝毫没变啊。”

    ……

    王莽记得很清楚,地皇二年,成昌大败,廉丹战死,十万大军葬送,赤眉三大帅的名字也呈到了他的御案上。

    泰山赤眉樊崇自不必说。

    大河赤眉迟昭平,进攻魏郡,想烧王莽祖坟,被第五伦击败跳河自杀。

    最后就是这兖州赤眉,由董宪统领,起于巨野泽,事后向南发展,与梁汉合流,被封到了东海郡。

    董宪确实对梁汉颇为忠诚,毕竟娶了刘永的妹妹,在回师梁地,配合梁军与赤眉决战时被击败,他和刘永一样东躲西藏,只可惜没有刘家子孙跑路的天赋,刘永溜到了曲阜,而董宪在就快逃回东海,被赤眉别部所擒,送到了陈县。

    赤眉军没有法度,只有“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口头约定,近来随着王莽掺和,加入了“人有土田”“不得蓄奴”等,但依然颇为简易。

    所以对董宪这个“赤眉叛徒”如何处置,还有待商榷,所以今日相当于“公审”董宪。

    然而,当董宪听到徐宣斥责他“投靠刘永,背弃赤眉”时,竟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瞪着樊崇道:“背弃赤眉的,难道不是樊巨人你么?”

    要算旧账,董宪记性可好着呢,他历数道:“当初成昌大战,斩廉丹后,吾等三人会聚商议,当时我提议往南走,攻定陶城。”

    “而迟昭平则提议,往北走,入河北,毁了王莽祖坟。”

    王莽听得眉头一耸,说起来,第五伦已经称帝,却仍未对王莽祖坟动手动脚——虽然都出于田氏,但两族分家极早,魏郡元城埋的那几位,跟第五伦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若樊巨人依迟昭平之言,赤眉将席卷河北,那些铜马之类,也不必等刘子舆,而会加入赤眉,幽冀青兖尽赤!”

    “而若你依我之言,亦能囊括梁楚,与新朝决战中原,还轮得到绿林来打昆阳大战?”

    董宪恨恨道:”可樊巨人都不同意,竟带兵回了故乡,整整两年,带着三十万赤眉在青、徐、豫州兜圈,使得绿林、第五成了气候,我为了麾下弟兄前程,遂与刘永联手。”

    他觉得,是樊崇的优柔寡断,葬送了赤眉发展的大好机会,必须为赤眉的分裂负责!

    “战场上没打过你,我技不如人,但要对我问罪,汝等也配?樊巨人不想做皇帝,随你,但我想做王侯将相,又有何错?”

    面对董宪的反驳,徐宣无话可说,甚至有点认同,倒是樊崇哈哈笑着,起身道:“你我只是联手打了场仗,共享了赤眉之名,既不是君臣,也不是父子,你只是走了自己的路,确实没有背叛我。”

    但樊崇却脸一黑:“但你背弃了兖州赤眉的兄弟姊妹!”

    “汝为了刘永抛出的王爵鱼饵,欣然上钩,自己倒是当了诸侯,但十万兖州赤眉,过去是佃农的,依然是佃农,为梁汉君臣驱驭,犹如牛马。汝道赤眉军破睢阳为何那么容易?还不是有昔日赤眉战士不堪奴役,从城内进攻城门,放吾等入城!”

    “要如何处置你,不该由吾等来定。”

    “而该由遭汝背弃的赤眉战士来定!”

    樊崇一挥手:“叉出去!送去闹市,让睢阳来的赤眉战士们投石子,投左死,投右生!若是左多余右,那明日就将汝斩首,若右多余左,那就剃了眉毛,随你往何处去!勿要来乃公面前碍眼即可。”

    这一番言语掷地有声,让董宪一时间没法反驳,跟着他做侯发财的确实是少数人,剩下的过得比新朝时还惨。名为兵,实为奴,倒是樊崇,压住了野心和欲望,尽管赤眉中高层腐化难以避免,但底层的赤眉战士尚能得到稍公平的待遇,能分到地,发到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确实是举义者能喊出最激动人心的口号了,当初陈胜就是在陈县称王伐秦的,赤眉本也该走上这样的道路,只是董宪运气不好,偏遇上一个想带手下人寻找真正“乐土”的樊崇,而樊崇在迷惘之际,又遇上了“田翁”。

    樊崇与王莽的组合,造就了如今赤眉军不伦不类的的体制,什么共和行政,五公共治,对这些王莽用心良苦的古时典故,没多少人搞得懂,樊崇亦然。

    但对樊崇来说,只要不当皇帝、大王就行,他也开始管不住底下的私欲,维持表面的均等,便是樊崇最大的努力了。

    而对底下的人而言,他们也都在用一种简单易记的方式,来理解五公共和。

    “樊大公就是大皇帝,徐二公就是二皇帝,以此类推,一共五个皇帝。”

    这和某位武德皇帝的“五德俱全”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宣听在耳中,却没有阻止这种说法。

    等决定完对董宪的判决后,樊崇才顾得上搭理王莽。

    “之所以让田翁来陈县,是要商议大事!”

    樊崇确实很苦恼,别看现在赤眉横扫中原,如火如荼,可底子里尽是隐患。

    从三老到赤眉战士,渐渐沾染骄奢淫逸的习性就不提了,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大难。

    想当年,他们起兵后就在几个州流动作战,靠攻城破寨取得给养,攻下一地打开坞堡,就逼豪强交出粮食,可各地大户钱粮毕竟有限,赤眉军吃完后就只能再去夺占新地,多年转战过程中在某地短暂停留便走,这便是“流贼”,自己吃剩后还可分给饥民,吸引活不下去的底层加入,于是队伍规模越来越大。

    樊崇可以不管治下几百万当地人死活,对几十万赤眉兄弟姊妹却是在乎的,为了确保他们的吃食,一边听取王莽提议,在南阳、汝南分田废奴,试图建立后勤基地,但远水不解近渴,流动掠食还是不能放弃。

    进攻梁汉的原始动力便来源于此,最开始只打算抢一波粮食,没想到梁汉也是个空心架子,一捅就塌,赤眉军未经多少战斗就意外地攻入睢阳,索性将主力转移到中原来就食。

    如今梁汉已灭,董宪这“叛徒”也就擒,豫州主要敌人已经消灭,但困扰赤眉的大问题又来了。

    粮食又双叒叕不够了。

    兖州赤眉重新合流,加上各种“义子义女”,赤眉的队伍从三十万,壮大到了五十余万,起码四十万挤在豫州的淮阳、颍川、梁、汝南、沛这五个郡。富庶的梁陈之地,也只够他们吃半年,如今能拷掠的大户豪强已经死绝,城市粮仓里一粒米都没了。

    樊崇颇为头疼,只能寄希望于王莽筹办的南阳新政上,想知道收成如何。

    自从重新开始“改制”,王莽的精神气质大大恢复,又变成了那个心有周率,能够以天地为卷,动辄指画方圆的改革家了,他自信地起身道:

    “大公,南阳、汝南的井田之法,已获大成!”

    ……

    PS:第二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