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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陈仓城头,目送隗嚣带着数千人西去,隗崔皱着眉默然不语,直到队伍尾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他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吾侄柔懦犹豫,不似六郡子弟,反像关东儒生。”
虽然看不上侄儿的做派,但他毕竟是“大司马大将军”,这一走必定引发人心动荡,隗崔也少不得召集诸家首脑,请他们宴饮,用六郡人喜欢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来安抚战前军心。
隗崔举碗扫视众人,陇西杨广、狄道牛邯,皆乃陇右一时英杰:“吾等祖上,家家都称得上是良家子。”
所谓良家子,乃是家财十万甚至百万以上的中家、富家子弟,可以自备战马甲兵。六郡,指的则是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郡也常被囊括,都是关西缘边地区。
这些郡的特点是迫近匈奴,汉人与羌胡杂处,于是武德充沛,家里有一定资产的良家子年少起就开始修习备战,修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他们颇受汉朝皇帝青睐,常得以入补郎卫,或者从军因善骑射,有功而为名将。
隗崔依然记得父辈曾与自己说过的沙场故事。
“孝文皇帝中年,赫然发愤,遂躬戎服,亲御鞍马,从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六郡子弟由此而兴。”
“孝武皇帝时,选拔六郡子弟,守卫建章宫,初称为建章营骑,后改称羽林骑,其意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在座十六家陇右豪强的祖辈,谁没在汉武帝身边持戟执勤过?随他骑射于上林?
而绵延了数十年的汉匈大战,也是六郡子弟出生入死,往往祖、父死于漠南、河西,儿孙又前赴后继,继续入伍,驰骋于漠北、西域,这汉家硕大的边郡,每一里上都洒着六郡子弟的血!
隗崔饮酒赞道:“陇西李广,用善骑射,杀首虏多,号飞将军。金城赵充国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天山一战,威名赫赫,跃马河湟,诸羌震惊。北地甘延寿,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与陈汤驻西域,斩郅支单于,扬威万里!”
其余义渠傅介子、公孙贺,狄道辛武贤、庆忌,郁郅王围等辈,皆以勇武显闻,不可胜数。
回想过去,那真是六郡子弟的黄金时代啊,至今歌谣慷慨,风流犹存。
可这一切,都在汉元帝时,与匈奴彻底和平后戛然而止。狡兔已死,飞鸟已尽,还需要猎犬、弓箭做什么?随着边塞晏然,朝廷也不再派兵出征,六郡子弟延续百多年的军功仕进就此结束。
那朝中郎卫总还能当罢?但汉家已经完成了转型,退武人而用儒生,五经优异者容易做官升职,羽林、期门不如太学生吃香,且分配的名额越来越少。
“外戚、关东儒生与五陵人合起伙来,排挤六郡子弟。”
这是隗崔六十年来所见所闻造就的认识,他愤慨地击案,开始地图炮。
汉武以后兴修的五陵邑,在发展百年后迎来了全盛,五陵人士读经风气浓厚,富贾、豪侠、高官频出,反观陇右却一天天被边缘化。昔日傲然的良家子去京师,竟成了给关东五陵相侯站岗把门的存在——为了竞争朝堂一官半职,关东、五陵人士开始疯狂内卷,陇右的大老粗哪卷得过人家?
王莽以新代汉,对西域、匈奴用兵,本以为是复兴六郡地位好机会,但新军之弱令人瞠目结舌,反而送了不少子弟的性命,而新朝更加好儒。
陇右豪强也试过转型,他们隗氏就培养出了一个善经术的隗嚣,但又如何?依然只能给刘歆做吏,无法混入新朝高层。
故而当天下大乱,方望将刘婴送来时,隗崔立刻意识到,这是让六郡复兴的大好机会!
“若是汉家天子为陇右控制,吾等位列朝堂为三公、九卿,做了人上人,子弟们便不必担忧被五陵恶少年、关东儒生压一头了!”
这便是隗崔的迷梦。
“可如今,五陵人却想故技重施,将吾等赶回陇右山坳里去!”
“第五伦及其宗室,长陵人也;马援、耿弇、万脩、原涉,茂陵人也……”
在隗崔眼中,所谓的魏国,就是一群五陵人推了第五伦当头,甚至连南边的蜀国,也是茂陵人公孙述做王。
六郡人看不惯五陵人,在他们眼中,五陵都是恶少年,仗剑倚马、轻财任侠、饮酒赋文,长于私斗而怯于国战,每次出征匈奴、西域,都给良家子拖后腿!
“吾等曾为汉家皇帝而战,喋血边塞,远征异域。”
“吾等曾为天下黎民而战,保得关中、关东两百载不受羌胡侵扰。”
“可到头来,吾等得到了什么?”
被烹,被弃,被遗忘,被边缘化,他们的愤慨藏于心中。现在,是时候用武力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保住右扶风,甚至更进一步,让六郡子弟来坐一坐天下了。
隗崔将酒碗重重摔碎在地上,拔出了剑!而屋内噼啪碎盏声不绝于耳,杨广、牛邯等也杖剑而起!
“这一次,六郡子弟,将为自己而战!”
……
尽管隗崔颇为鄙夷“五陵恶少年”,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茂陵人耿弇以极大的勇气,翻山越岭奇袭汧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战局。
但拿下县城后,他们的日子却不好过,虽然耿弇诈称陇右已败,否则他们怎能深入此地,骗得本地人助他击退了陇右兵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说辞不攻自破,耿弇麾下不到七百人,不但要抵御敌军围攻,还得防着县城里二三千人。
于是他在一个雪天陇右兵缩在营中时,竟将城内居民逐出:“两军交战,不忍使汝等死伤。”
反倒是陇右兵以为是魏军出击,仓皇之下反击,杀了不少无辜百姓……
这是耿弇故意为之,此子心狠手辣,经此一事,县城里的人对陇右兵绝望,再无人言降。
腊月下旬时,隗嚣的旗帜出现在汧县郊外,派人来喊话劝降,只道第五伦已败,魏军主力被歼灭,魏王逃回栎阳,再也不会来救援了,希望耿弇能早日投降。
“嚣仰慕耿将军久矣,将军在魏是车骑将军、封侯,若能归顺大汉,仍复其职爵,共兴汉家,亦有灌绛之功!”
“敢问隗君复兴的是刘氏之汉,还是隗氏之汉?”
耿弇却决然不信,让人在城头对外头回复:“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平哀失政,王莽代之,汉祚已尽,汝等欲复汉家,无疑于使死人复活,虽强起而难以持久,终将朽败。”
“如今诸汉并立,不过是地方将率大姓借名而已,刘婴痴傻,其实不过傀儡,权柄在汝家手中,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所谓天子之命,不出家门,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乱兵四起,竟使得元元叩心,更思莽朝!”
“汝等非救天下,实乱天下也!”
“唯魏王诛暴起兵,驱逐王莽,万姓倾心,四方仰德。今已定关中,带甲三十万,良将百员。谅尔等陇右、南阳腐草之萤光,如何比得上天空之皓月?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我倒是要劝隗君,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魏王念在昔日旧谊,仍不失封侯之位。”
这一席话传回去,隗嚣不由哑然失笑:“这小耿将军,不但用兵勇锐,口才也了得。”
这就是五陵士人与陇右的一大区别了,文武兼修,作为移民,思想活络,不拘泥于地域之见,关东、关西的优点兼容并包。也难怪元成以后,他们会压了六郡人一头。
既然谈不拢,那便只能攻,这根刺不拔掉,总会心里膈应,隗嚣要赶着回西边安稳人心,将攻击县城的任务,交给了陇西大姓杨广,每日以数千人击之。
吸取被耿弇奇袭的教训,千山塬上也安排了一支千余人的兵卒,让北地魏军再不可能穿插而来。
城中食物倒是充足,但箭矢已尽,乃发屋断木以为兵,继续固死坚守。
耿弇让人将水浇在城墙上,凝结成冰,让陇右的梯子难以搭上来,敌人的进攻一次次被击退,战至疲敝时,眼看伤亡者越来越多,而救援迟迟不至,军司马蒙泽也会有些气馁迟疑。
“将军,魏王不会当真败退,不管吾等了罢?”
耿弇用雪将刀刃上沾着的血擦拭干净,反问蒙泽:“当年在新秦中,魏王坐视匈奴横行,不敢渡河了么?”
隗嚣与自己的亲叔父互不信任,但耿弇对第五伦,却颇有信心。
“两军临阵对敌,魏王是匹中驷。”
他心中暗道:“但要论兵略谋划,抓时机,魏王却是上驷!”
否则第五伦怎能在所有人都反对时,敢带着八百人入关中,无中生有掀翻了新莽呢?
耿弇看向城外的陇右兵:“我这七百人,至少拖住了四五千陇兵,加上隗嚣带着西撤的兵卒,陈仓的敌军,绝不会超过两万。”
“陇军已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魏王要是抓不住,那他,就是下驷了!”
……
第五伦两军也已汇合,两万余兵抵达郿县,这里是秦国名将白起的故乡,这是第五伦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而再过一百多年,六郡良家子最后的大英雄董先生,会在这里修筑一个庞大的坞堡:郿坞。
但如今的郿县却空空如也,既没有高耸的坞堡,连粮食都被悉数带走、烧毁,军粮得由五陵、长安民夫从后方运来。
“这便是隗氏的打算,拉长我军粮道,好使其骑从能绕袭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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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万脩等人为首,还是认为,应该等到春暖雪融,渭水和沟渠能够运送粮食后,再徐徐西进不迟。
第五伦却反问众人:“耿弇在汧县能守到来年么?”
没人知道。
“若我军梭巡不进,隗氏便能从容调遣大军围攻耿将军。”
“如今其有后顾之忧,已调了大批士卒去看着耿伯昭,陈仓一带只剩下万八千人。”
陇兵的主要组成,除了六郡良家子骑外,还有胡骑营、十六家豪强徒附,以及右扶风、渭南的部分豪强武装。
在人数上,魏军是有绝对优势的,南北两路合兵后,有两万余正卒,更有起码三万民夫随军。
“若是缓图,民夫就得频繁往来五陵与右扶风之间,在长达三四百里的路线上运粮,必被陇右骑滋扰截断。”
一个月前,是陇兵补给线长,而第五伦本土作战,所以能拖。
但如今形势反了过来,他要么将大军撤回五陵、长安去等冬天结束,来年再战,要么就得长途馈粮。
“陈仓距此不过百多里,最慢三日可至,倒不如令三军携十日之粮,尽数西进,迫使陇右以弱势之兵与我决战!”
万脩等人有忧虑:“若陇兵也学着大王,坚壁清野,拒守城郭坞堡呢?”
第五伦笑道:“那他便要担忧,我军进入陈仓一带后,分兵北上,去救了耿伯昭,彻底截断其退路陇坂道了!”
这一仗,在隗崔眼里,是六郡对五陵之战。
是良家子对甿隶兵之战。
但在第五伦心中,却也是“百姓”对百姓之战!
而一个天然的战场,就横亘在双方之间。
“岐山下。”
“周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