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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蜀子云?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来。”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景丹却说起这扬雄的事迹来。
“我在常安为太学生时便久闻此人之名,前朝成帝时,他与当今天子陛下、国师公刘秀,三人同为黄门郎,乃是同僚。”
“而扬雄虽不以经术出名,却有文采,擅长作赋写文章,王隆先前还说起过,认为扬雄是司马相如之后第一人,巧的是,扬子云与司马相如都是蜀人。《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皆为名作,只可惜,他已经封笔已久,很多年不曾有新作了。”
第五伦了然,低头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毯子哼哼唧唧的老头,看来就是个落魄的文人啊,很多年没有新作,是才尽卡文了吧。
看护这宅院的仆从叫第四喜,倒是能和第五福能凑成“四喜五福”的组合。他按照第五伦吩咐的煮了热姜汤,灌给扬雄喝下,让他好歹睡过去,出来后直道这老叟运气好。
“若是没被两位撞见,恐怕就要冻死在外了,他家常年就一个人。”
第四喜作为同里邻居,他眼里的扬雄,与景丹所说的大才子截然不同,就是个孑然一身,整日找酒喝的穷老头。
“自从我来到宣明里,便知道扬雄出了名的穷,听说是一场瘟疫连丧两子,后来又丧妻,他本不富裕,却非要扶棺椁回蜀地老家去安葬,这得花多少钱啊,家道由此而贫。”
“那时候他好歹还有个中散大夫的职位,一年两千石,可不是小数目。但几年前,这扬雄竟卷进了一场伪造符命的谋逆案中。据说他当时在宫里楼阁上校书,五威司命上门缉捕,扬雄一时急切逃脱不得,竟从阁顶跳将下来,摔断了腿!”
说到这第四喜才想起来,让第五福出去找找看,扬雄平日在里中拄着的那根拐杖去哪了。
他继续道:“常安城里还编了歌谣讥笑他平日假装清高,如今活该瘸腿,是这么唱的。”
第四喜清了清嗓:“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景丹听到这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而后头酣睡的老扬雄好似翻了下身,第五伦转过头一看,发现他仍在梦呓,说着胡话。
“反正从那以后,扬雄官也丢了,又没什么营生,就越发落魄。可酒瘾却越来越大,特别馋时,竟会挨家挨户地来赊,我还给过他半壶酸酒,照喝不误。”
这时候第五福回来了,说是找遍了沟里,都没瞧见什么拐杖,不知扔哪了:“那沟中水可冷了,小郎君,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第五伦让他一起来灶边烤火,第四喜往里面添了柴,烘着手道:“说来也奇,扬雄虽然落魄,还是有些朋友,朝中几位大夫经常登门拜访,携带酒菜请他吃喝,只为求得他教点学问,对了……”
“连国师公也来过他家几次!”
……
第四氏在宣明里的宅第并不大,不过一进,小院东边是个堂宇,宽阔敞亮,用来会客之用。西边是厨房与旱厕,还有个小菜圃,种了点韭菜和冬葵。
南面是厢房,除了第四喜夫妇外,还能让仆从御者们睡个大通铺。北面是三间正房,第五伦、景丹、第八矫住了进去,两侧各有一间耳房,正好用来安顿扬雄。
次日平旦时分,第五伦艰难地起床后,刚出门就发现,昨夜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扬雄,此刻却已精神抖擞地倚靠在堂宇处。
凌乱的头发愣是被他用手梳得一丝不苟,扎了块布条,再洗了把脸,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老名士的架势了。
第五伦过去时,扬雄正与景丹说着话:“听你的口音,里面有……有东楚那边的味道,却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应是楚人,后来迁徙到关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后?家在师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扬大夫,我名叫景丹,确实是东楚景氏之后,吾家已经搬到关中两百年,不想你光听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扬雄抚须笑而不言,天下方语各异,就比如说,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词,秦晋之间骂奴婢曰侮。关东陈魏宋楚之间,谓之为甬。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
扬雄对这门无人钻研的学问产生了兴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师遗书,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笔,携带白绢,与来自各郡国的孝廉、役夫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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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近于雅言的秦晋宋卫,到音韵走样的齐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视为“蛮夷鸠舌”的南楚。各地方言异语,统统收录在那本巨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里。
可以这么说,新室十二州部,近两百个郡,就没有扬雄不会说的方言。
“扬翁且来听听我的。”
第五伦也凑了过来,朝扬雄拱手,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
扬雄闭着眼睛:“我听出了一些齐地的声调。”
他抬起头看着这年轻的小后生:“又混杂了秦地三辅之言。”
“按理说,你祖上应是从齐地迁入关中,或是诸田后裔,应该是第四喜的亲戚。”
扬雄的白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你说话与第四喜不同,齐、秦之言皆非你母语,还藏着另一种话,虽刻意藏着那音调,话音仍有些变形。”
这一席话惊到了第五伦,他的母语,当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话啦。来到这个时代后,继承了点记忆,发现古汉语与后世音韵语法差距太大,虽下意识控制,但偶尔口音还是会跑调。
第五霸只以为他学了雅言,其他人也没在意,不想扬雄居然一针见血。
第五伦只能解释:“吾乃列尉郡长平县第五伦,不瞒扬翁,我年少时有语难之疾,说话音调失准,后来才改过来,却留了点后遗症。”
语难之疾就是说话结巴,韩非就这病,扬雄也有点,第五伦如此解释还说得过去。
话也聊完了,朝食也吃饱了,蹭饭的目的也达到了,扬雄拍了拍肚子,慢悠悠起身道:“多谢二位昨夜相救,扬雄绝不会忘恩,不过,我那徒儿等了一宿不见我归去,恐怕要急疯了。”
嗯?不是说他家没人么。
说着向第五伦、景丹告辞,只是扬雄当年摔断了腿,必须靠拐杖才能慢慢行走。如今乘手的那根弄丢了,只能用木柴临时代替,很不顺手,才走几步就一副要摔的模样。
第五伦遂过去搀住了扬雄:“还是让我送扬翁回家吧!”
他一来有些可怜这曾经才华横溢的孤寡老人,二来得知他与国师“刘秀”有往来,不免多上了点心。
扬雄也不推辞,将第五伦当手杖,出了门后左拐右拐,二人攀谈着走了不过半刻,就来到扬雄家门外。
这应是宣明里最破落不堪的房子了,院墙和门扉许多年不曾修整,屋顶上长满了草,进去一看简直是家徒四壁。毕竟扬雄自从亲人尽丧,仕途也不如意后,就嗜酒如命,将家里每一样能换钱的器物都拿来沽酒。
此时扬雄家院子里,正站着二人,年轻点的那个高个青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脸的悔恨。而另一位打扮随意,大秋天里还晃着便扇,腰上挂着大夫之印的中年人,则冷静得多。
青年是扬雄的弟子,巨鹿人侯芭,他急得原地打转,内心充满自责:“都怪我,若非我昨日来迟了些,夫子也不会走丢,至今还音讯全无。”
他说着抬起手便要扇自己耳光。
“公辅!”
扬雄喊住爱徒,侯芭连忙出来拜倒在地,喜极而泣。
倒是第五伦看到那中年大夫不由一愣,竟是一个多月前,去列尉郡视察太学生名额的掌乐大夫,桓谭!
桓谭与刘龚的形神烛火之辩,让第五伦记忆犹新。
但桓谭已不认识第五伦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他看着扬雄直摇头:“子云也真是,你年岁七十有一了,居然一宿未归,都快将公辅急疯了!”
桓谭还以为第五伦是里中哪家的后生,昨夜招待扬雄夜饮,便瞪着眼教训道:“汝家长辈即便留子云宿下,也该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扬雄见桓谭误会,正要出言解释,不曾想第五伦却应下了这罪过,低头道:“确实是小子欠考虑了。”
这让扬雄愕然,当第五伦对他笑时便又明白了。
人年纪越大越想证明自己没老,扬雄嗜酒本就被朋友、弟子诟病,如今更喝醉酒栽倒在陌生人家边,差点冻死,多羞耻的事啊,第五伦这是替他掩盖了。
这让扬雄心生感激,对第五伦印象极好。
桓谭少不了又数落了第五伦几句,不想这后生却朝他作揖:“桓大夫,你莫非不记得我了?”
桓君山先是一愣,稍后才想起来:“是那位让太学名额给宗弟,又有让梨之名的第八伯鱼?”
第五伦哭笑不得:“是第五伦,不是第八。”
桓谭上下打量第五伦:“汝家不是在长陵么?怎跑京师来了,居然还邀了子云饮宴。”
第五伦道:“今年天子开了特科,以四科取士,我侥幸中了德行科,得到郡尹举荐。于是便入朝为郎官,住在宣明里,昨日来时,偶遇了子云翁……”
岂料他刚说完,桓谭态度就变了,竟冷笑道:“原来如此,第五伦,看来你那太学名额,真是让对了!”
这厮的话开始变得难听,讥讽道:“若无几度辞让扬名,以你的才学,恐怕要等到明年后年才能举孝廉,确实是好计较。”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是几个意思?第五伦原本对桓谭印象还不错,挺希望和他继续探讨下哲学问题。但对方既然这个态度,那么没什么好聊的,他也不怒,只礼貌地拱手:“桓大夫教训得是,我今日还要赶赴郎署,既然子云翁已送到,失陪了。”
第五伦告辞而退,他确实有大事要办,得与景丹前往郎署报到,跟来自全国各郡几百名孝廉、郎官见面。看能否结交点对未来有帮助的朋友,总不会全是废物点心吧。
倒是他走后,扬雄对忘年交的老友发起火来:“桓君山,你何必无缘无故出言讥讽?难怪朝中百官都骂你是狂生。”
“让彼辈骂去,子云兄知我足矣。”
桓谭说明缘由:“前些时日我还十分欣赏这第五伦,以为他让学其实是不愿埋头于经术章句,与我颇似。”
“可今日再见,方知他让人鼓吹让梨之名,接着让学,再后辞官,皆是心怀大谋,为了沽名养望,好欺骗郡官被举为孝廉啊。”
“我可不认为伯鱼虚伪。”扬雄摇头说了昨夜的事:“第五伦实是救了我一命,却丝毫不居功,事了拂衣而退,绝非钓誉之徒,你错怪他了。”
“只是巧合,不是他故意接近子云,想要借你再度扬名常安?”桓谭一愣,知道自己判断出了错误,还以为第五伦是他最看不起的“俗儒”。
扬雄倚靠在院中一角,摸着那只断掉的腿,问桓谭道:“我看此子器量不凡,君山既然见过第五伯鱼两次,不如来说说,他是哪种贤士?”
桓谭喜欢品评人物,曾将天下士分成五个等级:天下之士,公辅之士,州郡之士,县廷之士……最差劲的是乡里之士,如今俨然成了世人给人才评级的标准。
桓谭思索后道:“就算第五伦让学辞官不是为了骗取更大利好,也没什么好奇异的。我看他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充其量,不过一乡里之士也!”
……
第五伦不知桓谭对他的评价竟如此之低,回到住所后,便约着景丹一同出门。
第八矫则在里门与他们道别,他今日也要去常安城正南方,覆盎门外七里的辟雍、明堂和太学生舍报到。
而第五伦与景丹要去的郎署,则在常安城内,隔着还挺远。
沿着夕阴街往西,汇入尚冠前街,这儿更加宽敞,能容六七辆马车并行,但走着走着,他们却又遇上一次阻碍交通的清道。
庞大的队伍从南到北而来,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将军卿士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手持一根黄金涂两末的大铜棒。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警卫队,正在巡视城中。
第五伦只好停步于街道东侧,问景丹这又是什么官时,景孙卿答道:“本朝六监之一,奋武。”
又解释了一句:“便是前朝的执金吾。”
第五伦恍然大悟,原来是徼循常安的武官,负责保卫首都安全。
他只暗道:“王莽鼓吹简朴,唯独这暴力机关却简省不得,正因为有武力镇压,那些荒唐的‘雅政’才能大行于道,常安人并非心向复古,而是畏惧刀兵啊。”
在尚冠前街的西侧,几名南阳籍的太学生也各自背着行囊,驱车乘马,挤在攒动的人群中,对执金吾的仪仗指指点点。
道路再度畅通,第五伦和景丹纵马向西,而那群南阳太学生则往南去,与他们擦肩而过,越走越远,彻底错开在常安巨大的人潮和喧嚣声浪中。
这其中,却有一个身高七尺三寸,美须眉,面相棱角分明,唯独嘴巴略大的青年勒住了缰绳。
他再度回望北行的奋武仪仗队,眼中是乡下儿郎第一次进京的震撼与羡慕,轻声说了一句感慨。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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