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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这处华灯高挂锦幕大张的宴厅之中,原本还有些生涩和紧绷和尴尬的气氛,也像是在这一刻顿然烟消云散,冰释于不起眼的涌流之中。又淹没在了一片七嘴八舌的凑趣和赞誉、溢美之词的声嚣当中。
而这时十二扇刺绣山水、花鸟,玉石框架的屏风后,也骤然奏起丝竹雅乐声;在这一片烘托气氛的热闹声音当中,周淮安连同太平军的数名将领及其亲随,也被引到了居于黄巢右下首第二位的专席位置,从前到后依次落座而下;
正好堪堪与斜对面表情漠然的总管尚让,及其身后的部将们杳然相望,而陪坐在身边的则是负责迎宾的右支使赵璋。。
周淮安再次动用能力扫描过全场,确认和标记了囊括这圆子的方圆一大片地方之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布置或是隐藏的生体特征之后。也终于放下心来一边装作,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起四下里的环境来。
周围都是一片蓊蓊郁郁的古木大树,树木当中隐现楼阁亭台绰约,正所谓是畔水靠郭,远处青山隐隐,使人依靠就是极为幽静安宁得失所在。
正当徐然夜风沙沙吹过之时,庭宇深深、回廊静静、水畔嘉木扶疏,月下绿纱如烟,自有一种清幽、安适和宜家的意味来。就连原本戎马倥惚的一点儿倦怠和戒心,也仿若是被一起冲淡、吹散了。
随后在叮咚数声编钟响动后,就听得锦绣帷幕后一阵娇腻尔尔的细碎女声传来,却是一行如同花蝴蝶般的侍女穿帘而出,为在场的席次一一举手过肩的跪奉上,净面的银盆和漱口的银托越青茶盏;
然后更沉的编钟再响,就像是紧锣密鼓一般又有一行不同裙装花色的侍女交替而出,逐席奉上了盛着浓郁茶汤的碎兰盏子,和在鎏金嵌银的碟盘上码成塔状的开胃果干、蜜脯。
这时候第三行裙衫飘曳的侍女再度出现了,却是端捧着一个个式样各异的银壶酒罐,上头还有绸布包的“金陵春、松缪春、石冻春、竹叶春”等字眼;随着当庭开封启出的动作,霎那间馥郁而浓烈的酒香弥漫在案席之间。
接下来居于上首的黄巢就不再怎么说话,而是在场的赵璋为首的一干将军府的属官,寒暄、说恭维话,讨好和逗趣而活跃气氛的时间;等到云板和磐磬声敲响,开始传菜和分壶送酒上来之后,又变成了殷情的劝酒、劝菜的举动。
而这一切同样也有跟在身边的朱存和张居言、轮番应付下来;而作为主要招待对象和焦点之一的周淮安,只要点头或是嗯哼两声就好了;反而集中起精神来借着赵璋之口,仔细分辨和打量在场的各色人物,及其所反映出来的表情、动作、态度。
比如对面那个依旧一副不假颜色尚让,和他身后数名略有些尴尬,以及隐隐强颜欢笑、沉默不响的部将们;这正是应了那句所谓的“就是喜欢看你不爽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又比如作为黄巢最亲近族人兼心腹的黄门八子;只出现了有过几面之缘的掌书记黄睿、右长史黄瑞,孔目官黄揆、支使黄邺几位;至于其他的巡粮院黄谔,前翼率将黄皓、门仗都尉黄存扥瑞根却是不见踪影。
反倒是在他们身后又多出了几位生面孔,据赵璋介绍说乃是出自黄王几位夫人娘家的子弟。彼辈对于周淮安的态度亦是不可置否,或是客套而疏远有余的点头而已;只有掌书记黄睿在偶然与之目光相对时,还算是面善的一笑置之。
又有文职属官序列,五官深邃的左军师李君儒、肤白体阔的礼仪使崔缪,脸窄颈长的帐前检点官白日升、面上瘢痕密布的军司马李谠。。。各自有所矜持和态度微妙的隐隐超然于这般气氛之外,并且好像是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
另有代表尚然之外另一大义军山头,貌不惊人却明显有些顾盼桀骜的都统领盖洪;以及坐没个正经却难掩凶悍的疤脸后军使费传古;身瘦臂长而行举跳脱的前军使庞师古;则是当场大声交谈着旁若无人,最为恣意纵情的存在。
此外又有俊朗略带市侩气而笑声不断的率将刘莺,总是一副食不甘味、寡然无语模样的左军使孟揩,三角眼醒目而宗室不经意间飘过眼来的率将季逵。。。
其中在公开态度上算是比较友善的,则是在太平军中好吃好喝,居然有些微胖发福的军库使刘塘;还有在明面上公开往来不断,船户出身而皮肤皲黑的转运副使王玫等人。
至于其他新投而来义军将领或是新近提携、拔举起来的生面孔,则看起来大都是一副被霜雪冻的面色红黑,或是饱受风吹日晒雨淋的肤色粗暗,粗眉环眼的各种泯然大众模样;在神情和态度上上也是拘束和谨慎、畏首畏尾的居多,倒是没有怎么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存在。
相比之下,周淮安带来的三名太平军将也算是各有特色;最年轻的曹师雄也是交游最为广阔一位,而在身边和对面的人群当中,总能在不经意之间找到可以说上话的旧相识。
而朱存则是有些妙语连珠而善于活络气氛,哪怕再生分的人也可以笑容可掬扯出相应的话题来;张居言外表忠厚而说话不多,却总能言重扼要的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
而对于眼下这个状况和发展,周淮安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至少,在先展示了足够分量的肌肉再拿出相应的好处来,可以有效的避免别人对于来自太平军善意的轻慢和贪得无厌的觊觎之心,而需要反思自己需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此作为铺垫的话,想要从义军主力当中挖起人来,就更加有所底气和凭仗了。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平白无故可以得到的好处,有所图谋之下的代价也可以让对方安心。
当然了,周淮安也没有打算想要那些成名已久的义军将领,能够就此对自己倒头就拜;但是未来将会出现在历史大事件当中,或是藉此崭露头角的一些潜在苗头,却是可以进行不余遗力的招揽和劝诱的。
最起码正常的历史上已经证明了他们多少具备的潜力和资质,也不用怕拔苗助长的忌讳;地位低没出头的话才好进行思想矫正和重新塑造。反正周淮安要得也不是那些传统帝王将相的模版,而是需要一批具有潜力又可以改造成符合自己需要的人才苗子就好。
至少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虽然起点低、基础也差;但是相比那些传统模式下的历史人物,胜在要求低,热情高,对待遇不怎么讲究,很容易被打动和忍受艰苦的环境、待遇。
另一方面,这种表态也是一种变现的威慑和利诱;至少在对方没有分批拿到相应的实物之前,任何轻举妄动的行为都将损害到义军明面上的整体利益,而变相避免一些潜在铤而走险之举的概率。
与此同时的厅堂之中,也有不少人在仔细关注和端详着,这位看起来身为年轻却是以后来者居上之势,为黄王所看重不已的传奇人物。
“今个儿可是咋们义军的好日子,大伙儿都高兴得很,还不块奏起个欢快的曲儿。。”
一名粗鬤环眼的军将对着屏风后的乐班连声催促道。
“一群沐猴而冠之辈尔。。”
亦有人在暗中冷哼和讥笑道。
“此僚真乃是厚颜无耻至极,”
有人愤愤不平的暗自埋头喝起了闷酒来。
“这就是权势,这就是力量,有兵又有粮之下,就算是黄王也要折节相待的啊。”
也有人心潮澎湃的感悟到。
当随着沉厚的编钟声再度敲响,第四、第五行不同裙装的侍女出现在宴厅当中的时候,手上的器物已经变成了盏花银大盘和明玉一般的刑白瓷碗;分别盛满了色香俱全的菜色和汤羹,一一罗列排满了每人面前硕大的案子。
而在周淮安简单扫视看来,其中能认出来的至少有莼菜鲈羹、鸭脚羹、鳘鱼干鲙、茄包鱼肉、奶煨羊脊、齑酱糖蟹、胡椒填仔鸡、碳灼牛尾、银鱼炒鳝,胡泡肉、腩炙羊肉、野味盘杂;
除了菜色外观上的鲜艳巧致之外,无一例外的都是浓酱重油、汤稠菜厚、分量十足,充满了某种典型义军的传统饮宴风格。
而作为第一轮传菜末尾的压轴,最后被抬上来的是一口冒着蒸腾烟气的覆顶大镬,随着铜夹一起被掀开之后,赫然露出一整只炙烤得焦黄泛红的“浑羊殁忽”。
“在下童飘香,幸甚之至为各位头领服事。。”
然后一名面白少须的粗壮汉子走上前,手里拿着两柄银光闪闪的勾尖割刀,谦卑至极的低头俯身行礼道。
然后再在居于上首的黄巢微微颔首之下,只见他“嘿呀”的怒喝一声吐气发力,挥刀如银花一般绽放在那只硕大的浑羊之上。随着当堂呼呼可闻的风声作响,那只被三蒸三炙的整羊皮肉肌理,霎那间削如雪花噗噗而下,又铺卷在了预放的铜盘之上。
然后,就有仆役上前扒开那副已经被剃得只剩膈膜的骨架,顿然就露出套在其中粉红小(猪)豸;童飘香又把刀具换成了一副钝头大剪,刷刷几下就分成了大碟子里皮肉肥瘦相均的盘条子;
然后从剪开的内里又取出一只煨熟的子鹅来,直接用手扯翅和脚拆成盏子上八件;顿时从填塞的糯米、香苘、鱼肉等馅料中,滚出了一个鸡子大小的事物来。最后又被他小心翼翼的盛在一只奶汤盅子里,在一片叮咚敲响的礼乐声中,恭恭敬敬的奉给了上首的黄巢。
接下来,拆成八件的子鹅给当先分了两件到周淮安的桌案上来以为礼待;剩下部分又各自分到尚让、盖洪等一方统领的面前;进而再将小(猪)豸的盘条子,分给在场的率将、军主们;最后才是在场老义军出身才有的全羊切片;
至于那些新投来的义军将领们,大概能够得到的就是一截没剩多少肉的骨头而已;尽管如此,有许多人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忙不迭的啃了起来。
周淮安再次暗叹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钟鸣鼎食,这就是所谓的阶级森严啊。这黄巢麾下的起义军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辗转争战,别的没有什么变化和长进,却是越来越讲究这般排场、做派和体面之类的东西;
眼见得与那些想要打倒的腐朽堕落阶层,与吃人的朝廷方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像了。这难道就是那个想要屠龙者最终自己也忍受不了诱惑,而长出犄角和尾巴来变成新恶龙的故事,最好的现实写照么。
“虚兄弟莫不是不满意这些菜色么。。”
然而赵璋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周淮安飘远的思绪。
“非也,我只是想起外间的那些士卒了。。此时还可曾饱暖呼”
周淮安不暇思索的找了个理由道。
“却也无妨的,既而是虚兄弟的麾下,自会安排人给他们送去酒食。。”
赵璋不由的宽声道。
周淮安不由暗自无奈的笑了笑,却是由此想起来一路过来所眼见和耳闻到的一些情形。
如今义军当中的阶层分化和待遇差别,已经变得相当明显起来。哪怕是再寒酸再落魄的义军所部,底层士卒日常里缺衣少食吃槺团咽野菜披麻戴缕,而头领们却可以终日喝酒吃肉穿绸布的比比皆是。并且大家自上而下还都对此觉得理所当然,就让生在红旗下受到社会主义三观熏陶的周淮安,暗自有些不是滋味了。
要知道,在太平军的圣库制度之下,有着相对虽然也有诸多细化等级的待遇差别,但是至少有着相对严谨的考核和评定标准,来激励和发挥个人建立在专长和勤奋基础上的主观能动性;以有迹可循的努力和奋斗方向,来确保体制内相对公平的人员流动和迁转循环。
而在外间候命的棚子里,自有人担着酒食送到许毅将为首的亲卫身前;但是除了被专门抽选出来的个别人取用之外,其他人都是象征性的碰一碰,然后取出自行携带的压缩口粮来,且装作就着送来的酒水大快朵颐起来。
而在广乐园中的宴厅当中,负责陪客的赵璋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而对着边上递了个眼色。几息之后伴奏助兴的喧闹喜庆声乐也突然曲调一转,而变得轻扬优雅起来;细碎的铃铛和环佩作响也像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绵绵,沙沙索索的出现在了厅外连接的廊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