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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走在内城番山下灯火暗淡而幽静的街道上,周旁尽是月桂木和陀耶花(茉莉)的香气,以及绵连墙头上所弹出来洁白如霜的花枝丛丛。
而犹在贤者状态的周淮安,头脑也是无比的清明和冷静,看着马车外伴行的甲光粼粼却是眼神闪烁着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在数度路遇宵禁巡夜的士卒问候和行礼之后,周淮安的马车才抵达到了目的地。虽然号称是别宅,但是也是一处看起来年头颇久而规模不小的园子;无论是月色下苔痕斑驳的路基,还是爬山虎蔓生的墙垣,都充满一派古色古香的意味。
唯有门前临时搭起来的绯色布障和扎满灯笼的帷道,还有牌楼上携刻的“林”字是新的,而在周边的环境衬托下,充满了某种格格不入的意味。
站满了门口齐齐躬身相迎穿着层次分明数色衣裳的奴婢和侍女,更让这种不协调的暴发户式感觉愈发明显起来;让人很难想象此间的主人在一年多前的简朴和懵然的模样。这只怕是把前主人的全套家底都给接收下来了。
相比之下周淮安的家里,虽然围绕着那小猫两三只的日常生活起居也有十几号的使唤人手,但都是相对忠诚可靠的女营里挑选出来三五大粗的健壮仆妇,以及个别有所专长而偶尔过来的兼职人员而已。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和见识,他早已经过了那种喜欢靠多而无当的人数,来炫富和衬托身份的阶段了。
穿堂过室的走过两进的前庭和附院之后,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片约有半亩大小,而被曲折回廊和摇曳绽放荷花所环抱起来的池泊,看起来很有些后世“曲院风荷”的意味;而在回廊的尽头荷花作为密集的所在,就是举行夜宴的半月堂所在了。
那是簇拥在大片的垂柳和桂花之间,直接在水上用十数支粗大朱漆木柱,层叠梯次架梁而起又斗拱嵌套而成宽敞木构宴厅,其上还附带着两层旋梯而上浅绯漆彩的小楼阁;倒映着荷塘月色银粼粼的水波荡漾,自有一种悠远深邃的静谧意味。
而在四敞八开的宴厅正面,昂贵的丝绸纱帷飘荡之间,偶然露出那些被通明灯火所印染成金色的雕花内壁;断断续续的隐约丝竹声声当中,时不时还有端持着事物的彩衣侍女飘然若蝶的穿梭其间。
“虚兄弟,你可算是来了。。”
看起来满脸热忱的林言从堂中拾阶而下,一如既往而毫无芥蒂的紧紧把住周淮安的手臂道。
“可叫我们一番好等啊。。。”
“大伙儿可就等着听你在安南平蛮的那些事迹了。。”
只是一身华丽的百鸟织纹锦袍穿在他消瘦而隐有些佝偻躯干上,反衬着油光发亮的青白面容、粉饰下的深重眼袋与头上的银箍缠丝巾帻,竟然有几分沐猴而冠的委琐来。
“林兄弟真是太过盛情了。。叫我如何。。”
周淮安也不由顺势应道。
“今个儿只是找来几个相熟的故旧,再请些伎乐助兴而已。。真算不得什么像样场面”
林言却像是误会了什么而连忙解释道。
“虚兄弟不觉得寒酸便好。。还不赶快奏起声乐来,”
他转身对着那些侯在堂下的奴婢们拍手喊道
“把招待的东西都给我尽快摆上来。。”
他口中的大伙就是在座仅有的十几名客人。除了几名留守司名下还算点头之交或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同样一身锦衣的义军将领之外,其他的都是一副副生面孔;
周淮安光从他们气度和举止上看,就可以分为纯粹凑数门下豢养的清客和颇有些身家的普通陪客,以及颇有来历而气质迥人的个别人士。他们见了一身宽袍轻衣登堂入室的周淮安,更是郑重其事或是忙不迭的纷纷起身招呼和行礼道。
“虚大师。。安好”
“见过虚领军。。”
“拜见虚营使。。”
“小可陆州范桂,已是久闻领军大名了。。”
在一堆热情洋溢又刻意逢迎的寒暄声中,周淮安总算是落座下来而摆上鎏金刻银器皿盛放的各色美味佳肴;先是十八碟的四时茶果和蜜脯,然后又是水八件、陆八件的山珍和海味,又有所谓的游鳞七色和走地七色;
不断轮换上来的菜肴,转眼之间将周淮安独据的宽大食案给塞得满满的;而其中许多菜色仅仅是因为周淮安只象征性夹了一著就再未动过,就被正盘整盏的撤换下去而呈上新的花样来。其中的奢靡浪费只让周淮安暗自叹息和皱眉。
也许这一盘菜就可当贫寒人家的数日之衣食了,但在这里也不过是作为主人家彰显排场和身份,仿若微不足道的临时摆设之一而已;
他可是还记得当初和这位一起聚会小宴的时候,可是一边憨厚无比的笑着说,自己在一路上实在饿怕了最看不得浪费吃食,一边将菜色汤汁都倒拌在饭食里,吃的格外干净的情形。却未想这么快就已经蜕变和堕落成了自己当初最为痛恨的那种人了。
而作为主人的林言却是浑然不觉的,亦是殷情无比的攀谈和劝饮着;一边在诸多陪客恰如其分搭话和起哄下努力维持和烘托着气氛,一边回忆起往昔共处和合力做事的种种,可谓是情真意切而颇有些动人;就是丝毫没有为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进行缓颊和探询一二的意味。
反倒是那几名号称是大商人出身的陪客,却在在某种充满了仰慕和敬意的口气当中,客套十足而不失礼数的时不时往复询问着安南之战的一些细节,然后发出种种的惊叹声和赞誉声;就好似正坐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活生生的当代马伏波或又是诸葛武侯再传的一般。
尤其是宾客当中,那号称在安南薄有几分产业的船商胡列拿、胡静水兄弟,更是一副恨不得越过主人林言的面子,而当场抱着大腿跪舔的姿态;也许只要周淮安一个眼神或是一丝口风,不停暗示可以倾尽全力来投己所好的对方,就会把全家的女人都洗白白的摆出来,任由自己挑选一般的。
不过周淮安反而心中愈加的疑惑起来,正所谓是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的道理;他断然不会轻易相信,林言此番邀请自家前来,只是为了通过这场接风的家宴来弥合过往的关系,或是重新拉近两方有些疏远的关系来,乃至介绍几个关系户认识而已。
这时候,在场一位看起来喝得有些上头的义军将领,满脸通红而毫无征兆突然站起来而口风一变,而隐有所指的抱怨起进来一段时间內广府的乱象和发生的一些事情;
然后又是手舞足蹈推开那些想要搀扶他的奴婢而愈加大声的大发牢骚起来,竟然是隐隐的埋汰留守司正使孟揩,在日常里实在有些苛刻和不知变通,以至于他们这些老兄弟都有些难以自处或是行事都束手束脚起来。。还好自己义军回来了,不然这城中的局面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钟大脖子你胡说些什么。。老孟他自有一番理由,只是我们未能领会其意而已”
然后他马上被林言勃然作色的呵斥道。
“这是我替虚兄弟接风宴席。。可不是你乱嚼舌头的对方。。。”
“副使说道的正是,大脖子你太不成样子了。。”
“快快退下,不要在虚头儿面前继续丢人下去了。。”
然后又有同袍七嘴八舌的赶紧上前劝说和缓颊,才将这位一股脑儿发起酒疯的家伙给重新按奈回去。然后拉到外间去,还有隐隐的劝说声传来。
“现在虚头儿已经回来,断然不会让事情在放任下去了。。”
但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使然,周淮安却感受到了其中不协的意味,然后心中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有些了然起来;
林言口口声声的呵斥和那些将领们的劝阻之言,明面上是在替出兵在外的孟揩辩解和正名;但是隐含的言语之间却也是在做某种泾谓分明的切割,或是刻意在立场上与之拉开距离呢。
而这也是“醉翁之意不在与酒么”,借着这个呵斥的态度来对自己隐晦的表明和传达什么,或又是拉拢自己站队了么。或者说自己才离开这么一段时间,失去了自己这个三足鼎立的一角之后,剩下的这两位就已经无可避免的在日常里矛盾和摩擦丛生,而发展到了这么一副地步了么。
周淮安顿然在心中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突然有些明白了孟揩为什么要籍故在巡禁队里大肆抽调旧属的义军士卒,而林言为什么要吃相难看或者说饥不择食的将巡禁队重新补足起来了;这或许就是隐藏在那些日常纷乱之下,自己一直没有触及到的真相啊。
而既然现在自己回来了,广州城里这失衡的权力架构无疑又多了一个外来的巨大变数;勿怪林言如此处心积虑的要邀请自己过来了;
虽然这场闹剧已经平复下来,但是显然那些陪客却是无心再留下去了,而开始纷纷告罪和辞别而去。
“真是叫虚兄弟见笑了。。”
随后将周淮安单独引到了宴厅上层,雕花架空楼阁说话的林言,这才对着他歉笑到。
“叫他们这些旧识过来本想是图个热闹,却不想好生生的坏了兴致了。。”
“难得此刻清净一时,却是有些掏心眼的话,想要和虚兄弟吐露个明白啊。。”
“林兄弟何须如此份外呢。。”
周淮安口上应着,却在心中暗叹今天宴请为名之下,真正的戏肉还是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