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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帝国西南的冬夜依然清冷而浸肤。从窗外看去,小楼外的芭蕉树夜影婆娑,而修长的慕容倚在对面的绛色屏风边,斜披一件绘有紫荆的罩衫,衣色多红少紫,身瘦衣肥,亭亭独立,脸庞在摇曳的烛火掩映下灿若如画中人。
“怎么,睡不着?”我懒懒的躺在熏香的软榻上问她。
慕容的双眸在黑夜中晶莹透亮,她提衣款款走到窗边,脸部秀丽的轮廓显得凝重,只是宽松的罩衫在背部不经意滑落,露出细腻发亮的肌肤和脖颈处一只生动的紫色鹫尾花,那是婚后第三个满月的夜晚我在这张软榻上亲手给她描上的。
我起身来到慕容的身后,把罩衫为她掩上露出的肌肤,“小心着凉,”我说。慕容从前面握住我的手,将它轻轻放在自己的肩上,用小手捂住,我感觉到这个女人心中的不安。
“我们真的要去东都吗?”女人多愁善感的天性在夜晚时总是体现无疑,即便是平时保持不动声色的慕容。
“当然了,我们不但要去,我还要面见老头子,要他给你一个名分。”我轻声笑道。
“名分?”慕容的语气似乎有点自嘲,“我只是有点担心,去了东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这里?”
我沉思不语,片刻,“不论能不能回来,但我保证无论到那里我都会带着你,“我用手指触摸慕容的脸颊,将她正视我的眼睛,一字一词地说道。
“谢谢”,慕容将脸颊紧紧贴在我**的胸膛上。
“虽然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仿佛听到有个声音轻轻的在我心里说,一瞬间我抚摸慕容身体的手指和身躯变得僵硬。
“你怎么啦?”耳边传来慕容的发问。
几天后。
早春三月,青衣川边,带上二、三随从,我和慕容轻装简出。
临行时只告别了府中的几位老人,这几位原来都是平阳公主身边的宫女,当年随我从东都三元宫来到这青衣川,王府中的事情一般都交给她们管理,一晃二十年,如今也都是两鬓白发了,有空时喜欢闲坐在一起说些宫中当年的旧事。此次进京,因为叶公公来下的是密诏,所以为了秘密行事,我只交代了她们几位,毕竟身为魔星的我返京还是低调些好,免得一些旧事又被人提起。我拒绝了她们要为我饯行的提议,她们也没再说什么,虽然这二十年来由她们抚养长大,但我自能说话起,就已经能自作主张、发号施令,因此,由于这些种种异象,在她们的心中更多的是对我的敬畏。包括几年前迎娶慕容,也是我一人做主,王府中没有谁能干涉我的意见,在府中我拥有绝对的权力,“天降之子,独眼魔星”就是外界对我的评价。那么慕容的心里又是怎么看我的呢?这个问题有时在我心里一闪而逝,这个女人是人类中与我最亲近的一个,她有什么察觉吗?平日里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一个人类男子应有的感情,可是对其他人类我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我在这世界上究竟要做些什么,像人类一样追逐权力和名利吗?二十年来我总是在那些奇怪的幻觉过后问自己这些答不上来的问题。
顺水而下,小船行驶在青衣川上,水势并不平缓,天地间,从流飘荡,任意为之。
“晚上过了桃叶渡,明早就能到和州城了,”船头,慕容用手将被风吹落在耳鬓上一枚野花的花瓣摘下。第一次和我出远门,让她心情不错。和州,是平安朝所置安南都护府的治所所在,我的封地武藏野青衣川也在其治所境内,只是不受其管辖,安南都护府也叫安南经略使,治和、交、棠、南平四州八县,位于帝国的最西南端,又归岭南五府都护使管,本任经略使阿帝萧,岭南容州百越人,去年底到任,尚未谋面。
“阿欢”,慕容将手中的手巾让身边的年轻侍卫用青衣川的江水打湿了递给我搽面。这个叫阿欢的年轻人并不是王府中的侍卫,而是大舅子慕容风骨为我们这次北上特地从慕容外家的子弟中选出来护卫慕容的,连我也没有这个特权。看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能得到大舅子的器重想必有过人之处,虽然我跟慕容家是姻亲,可慕容家的绝学我也只是听传闻,在临川王府闲情雅致的日常生活里,更是没有机会了解一下慕容的身手,看来大家都有所保留。慕容家的底牌我究竟见到了多少,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我有时对这些人类的权谋还是很有兴趣,慕容和她的家族跟我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很好奇。
站立船头,看云起云落,身外万物,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跳出这三丈红尘,我突然有了睥睨天下的心情,这是好事。
江面上飞过一只白鸟,我的心动了一下。
江边一个年轻的男人在钓鱼,两脚与肩宽,站立,挥杆,一切动作是那么力度十足。
可是,我的胸腔遽然收缩,瞳孔急剧扩张,刚才睥睨天下的心情不见了。
男人立于水边。
像伫于一副南朝烟水画中。
人即是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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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安朝临川王,秦孤,二十年来,第一次对一个人类产生了敬畏之情,大舅子,不,还有光明帝也都不是一般的人,可是他们都没有让我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那人仿佛行于一副楼台烟雨的画卷中,存在于虚无缥缈中的人物,即便是这样也掩藏不住隐隐的霸气喷卷而出,似乎天地的灵气都眷顾在他一人的身上,万物钟情于他一身。套用民间的传闻,如果我是“天降之子”,那这个男人就只能用“天命之子”来形容。
船已经走了很远,我仍然在回想刚才的那一幕,过后细想,其实那个年轻男子虽然衣着很普通,但体态相貌的确不凡,长相虽然不能像大舅子一样用漂亮来形容,甚至容貌过于魁伟,但野性四溢,气度不凡,让人一见就生绝非常人之感、成就大事之想。可是再一回想,发觉他举止粗豪有余,精细不足,仿佛一块未经雕凿的璞玉,只要细加琢磨必将大放异彩。
思绪到此,我轻轻笑出了声,难道天意自有定数,命中自有对手?好吧,我的确对未来的事更有兴趣了,头一次我对自己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强的关注。旁边,慕容和阿欢被我突如其来的笑声吸引了,他们相互一看,又摇摇头,对我的举动表示莫名其妙。
傍晚,船过桃叶渡,江面上渔火明灭,岸上则人影幢幢,沿岸停泊着大小的渔船,人声中夹杂着管弦之乐。由于光明帝当年的旨意,二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开青衣川的封地这么远。所谓的封地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庄园,虽然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一定数量的佃农,但却不包括相邻的城镇,最多是几个相隔较远的村庄。由于禁令以及我的形象过于显眼,为免给别人口实,对于人类城镇的印象,我还是四年前迎娶慕容时,到过离封地最近的升龙镇。而二十年来我对外面的世界更多的是漠不关心,我更关心的是自己,大多的时间是在书籍中寻找答案,或者是沿着从封地内流过的青衣川上下漫游,一走一天,或是躺在夜晚的星空下,站在王府最高的秋露台上,临风望月,一呆一整晚。这样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来临,改变了我的想法,所以后来慕容家来提亲,我立刻就答应了,我想我应该主动些,自己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许这是打破现状的一个契机。与慕容家想要借重我东山再起的野心相比,我更在意的是走出去看看,也许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而后者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但是乱世的烟云总是在扑朔迷离之后给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我等待着未来给我的惊奇。
慕容示意阿欢他们把船驶的慢些,看到我注视岸上专注的神情,她以为我想多看几眼。我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就在此时,旁边驶过一艘楼船,船行的平稳轻盈,三层的舷舱,灯火通明,然而又悄无声息,甚至在明亮的纱窗上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楼船迅速超过了我们的小客船,驶向前方的黑暗之中。大家都感觉到了此船的不寻常,但是他们谁都无法体会到我的感觉。这种感觉人类是绝对感应不到的。我先是一喜,那是熟悉的感觉,但我立刻又否定,那个人行事绝对不会这么招摇和诡秘,但是熟悉的感觉却是真真确确的,这感觉来得深沉来得猛烈,像是用重拳擂打我尘封的记忆之门,多少年啦。空气中仿佛出现了看不见的生物,它蹑足屏息的突然出现,在哪个角落,它在暗处窥视,它在等待,但是我仍然能强烈地闻到它的气味,皮毛的气息,爪子的痕迹,隐藏在你身后的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神,对,是这种感觉,它让我既熟悉亲近,又充满危机感。我知道它也一定感应到了我的气味,它一定会来的,它们一定会来找我的,我突然觉得很兴奋,这次出来真的是对了,也许我苦苦寻求的答案很快就会揭晓。可是我心里隐隐又有些觉得不妥,有些什么不妥,我不知道,只是这感觉似乎和我记忆中的不同,记忆中那份气息仿佛蕴涵了历经了几千万年的怨愤和仇恨的堆积,然后是漠然和无视一切的平静,正是这样记忆中才让我感到了危机感,而刚才的感觉,虽然在质的层面上相同,但它显得新鲜稚嫩,有活力,对一切跃跃欲试,它有感情,不论这感情是邪恶还是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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