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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亮时我便换了青衣,出了宫,戴了幂离,骑着骡,只带了二十余家人,晃晃悠悠地逛了出去。
京城便是这样奇妙的地方,穿青衣时与穿朱穿紫时看见的风景全然不同:从前在车窗子里看时只觉得两旁人多,却从未觉街道狭窄,只要我们愿意,甚而可以在大街上驱策驰骋,毫无阻碍,然而换了青衣,坊巷忽然间便变得拥挤狭窄,连气味也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堪,卖油翁挑着油腻的担子,卖货郎敲着零落的锣鼓,巡街的不良带着属下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官府的差脚忙着赶牛车入宫入省,酒肆当垆的娘子有把子好力气、单手便提起一大只酒桶,行脚的兴胡商队里飘着不知是狐臭还是汗臭,或者纯是骆驼们的臭气,穷措大们摇着头晃着脑、不知是在吟诗还是在发牢骚,坊巷间有许多小儿踢着气都灌不进去的破皮毬、与沿街的胡儿们或争执或玩闹……
这一切于我都极新奇,是一种我从未看见过的煌煌大唐气象,然而细究起来,其实于我又极熟悉,那是曾伴随过我近二十年的熙攘市井之气。比起巍峨广阔、井然有序的大明宫,这样的街道坊巷,才更像是我所熟悉的地方。
我在一间酒肆前停下来,掏钱买了一片蒸饼,卖饼的胡姬年不过十七八,像是起得太早,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直接用手捏了一片饼给我,顺便还找了我几个大钱,我捏了捏这掺了许多锡做的带油劣币,一面抛着它,一面将饼向嘴里塞。
这举动吓坏了跟出来的冯世良,老东西忘了我叫他掩饰身份,尖着嗓子叫“娘子,吃不得”,那人高马大的胡姬翻了个白眼,吐出一串叽里咕噜的胡话,伸手将舀酒的葫芦拍进酒桶,酒汁喷了冯世良一身,转身进了里面,冯世良气得跳脚,鼓着眼看我:“娘子…”
我将自己的钱袋子扔给他,算是代这胡姬赔了罪,自己笑眯眯地上了骡子,悠悠地往城外走。
虽是清早,城门却已排起了长队,乘牛车、马车和骑马的达官贵人们先走,其后才是我们这些青衣、白衣、褐衣的人——如我们这些出城的,多半骑着驴、骡,也都有一二从人,进城的那边便大不一样,大多是驱牛赶骡进来卖菜卖米的农户,或是风尘仆仆的行商,也有些外官或是田主,但是一看便知不是京城里久住的。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从我身边经过,青衣虽次,褐衣小民们见了,却也点头哈腰,偶然有些穿绯的经过,便趾高气扬地看我,有些外穿白衣、内服朱紫的经过我时也有几分傲慢,不过论傲慢谁也比不了冯世良,这老东西在宫里、宅邸里时一副温良恭顺的老好人样,此刻却如一只憋了一肚子气的虾蟆,两眼、两颊都鼓得溜圆,连脸上的褶子都因此小了不少,虽没穿绯衣,架子却不比穿绯衣时小,不断地示意家人将我紧紧护住,唯恐别人不知我是某位微服出行的贵人。
我特地没走正门,出城之后,又远离了大道,渐渐地躲开了车驾出巡时常会经过的几个地方,到了真正的城外。
与我想象中不同,城外并不是“郊区”,这里人烟之稠密,比之城内有过之无不及,亦有许多如霸陵一般的小小集市、镇落,沿途亦不乏绯青车马。
既远离了那许多人丛,冯世良便镇定了些,指着前面向我道:“此是杜陵,往前不远,便是京兆韦氏聚族之地。”
我听见是阿欢的族居,便越来了兴致,驱策而前,不久便见一处似镇落又不是镇落的地方,以一间大屋为中心,四面连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住所,想必那中间不是韦氏祠堂,就是韦氏祖屋,住所中住的,自然就是韦氏的族人了。
因许多文人雅士都喜欢来杜陵凭吊,因此路边也有不少酒肆,也有卖饼卖果的娘汉,我随意走了几步,叫人买了许多果点,抱到酒肆中,叫了一桌小菜,略坐片刻。隔壁有一桌措大,酒酣耳热,正在那里讨论汉宣故事,却不是说宣帝的功业,而是在议论许皇后与霍皇后在宣帝心中孰轻孰重——有个大胡子措大说霍后出身大族而许后出自寒微,以时人的眼光来看,其实霍后与宣帝更配,另一人喝高了,拍桌子嚷道:“许后再如何也是糟糠之妻,怎可因富贵而轻易?”
先前那人便迷了眼道:“许后所凭,无非太子,设若霍后有子,还不知汉家天下,是怎生模样呢——你们不见当今?”
这话一出,同桌几个都忙嘘他,又打着岔将话绕到别处,隔壁一桌本有几个当差的飞骑,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按刀而起,乘马飞驰,向城中去。
冯世良悄悄看我,我抿了嘴,叫人会了账,走出酒肆,沿着韦氏聚居之所悠悠绕了一圈,猜不出那处曾被阿欢涉足,又进不了祠堂,只得调头回程,经过那酒肆时已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那飞驰而去的飞骑,我知他们是来抓人的,忙让在一旁,谁知那队骑士到了近前,又分作两队,一队进了酒肆,大呼大喊地抓人,另一队数人悄悄地过来,向我行礼,却是薛鼎领了二十来个千牛卫:“太后派臣传谕公主,天已晚了,请公主早些回宫。”
我不知是这飞骑过去禀报时母亲才知我在这里,还是她一早便知我的行踪,面上只嗯了一声,道一句“有劳”,听见酒肆里嘈杂喧闹,偏头一看,只见整个酒肆里的人,连卖酒老汉和他女儿,并肆中人客全都被押了出来,绑成一队。
薛鼎将马让出来,护着我走在前面,这一队便坠在我们身后,入城之后我们向宫城,那一队亦向着差不多的地方,到皇城门口才分了道,我入了宫,这些人被押去左监门府署。
母亲本派了人将我接去紫宸殿陪她用饭,自己却在宣政殿待了许久方回来,来时面带笑意,见了我的装束方露出些责备的神色:“又不是不许你出去,为何要做这样打扮?也不多带些人。”
我笑道:“尧年舜日,就是孤身一人走在街上都不怕,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见母亲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问道:“阿娘莫不是神算,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母亲瞥我:“飞骑告密,左监门问酒肆里有几人,提到了有一行青衣可疑之人,武懿宗还兴冲冲要连你一起抓了,亏得阿韦说了一句‘太平早上青衣出去,只带了十余从人’,我才让薛鼎带人去看看,不想果然是你。你也是胡闹。”
这告密的居然直入宫门,见到了母亲,看来酷吏之祸不远。我虽早知此事,此刻仍不免心中微叹,打起精神笑道:“我出门时又不特地告诉她,她怎么知道我穿青衣、又只带了十余人?怎么又告诉阿娘了?”
母亲道:“你与她同住一殿,早上出门见到,有什么稀奇?她抱着守礼来问起居,恰遇见武懿宗来回报此事,所以插了一句嘴——怎么,你是怕她窥伺你,还是怕我窥伺你?放心,你已是嫁出去的女儿,我有时叫她们来问问,不过看看郑博待你如何,平日里你爱做什么,谁要管你?”
我赔笑道:“阿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嫁出去的女儿,难道就不是阿娘的女儿了么?我是阿娘肚子里出来的,阿娘认不认我,那也是阿娘生的,夫妻之间可以和离、义绝,谁听说过娘母子间能断了关系?”
母亲哼出一声,不置可否,我想自己这年纪,撒娇总还不至于太奇怪,便凑过去,搂着母亲好生亲热,母亲果然被我打动,一拍我的手道:“以后出门,纵不用仪仗,也不许只带这么些人,也不要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不成体统。”
我喏喏应下,陪她用了饭,特地引着她说些朝上之事。父亲在我面前甚少论及朝事,母亲却并不避忌,我甚而觉得她有意挑选了几件,说给我听:
裴炎加开府仪同三司的诏果然被驳回来,薛元超言辞温和地提了封驳的理由,裴炎亦恭谦礼让地辞了这等封赏;刘仁轨以老病为由请辞西京留守,并上书母亲,论及吕后身后骂名,以及吕产、吕禄之下场凄凉,母亲则预备回一封手书,让武三思持手书去慰勉刘仁轨,告诉他自己并非吕后那样的人,临朝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已不称朕、去诏敕之称,便是明证,又赐刘仁轨额外恩荫一孙、绢三百匹;刘祎之之兄刘懿之外放上州;郭待举罢知政事;武承嗣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在金吾卫下设木兰骑,由独孤绍检校校尉;六闲厩皆设闲厩使,由宦官统领。
其他倒还罢了,武承嗣与独孤绍的任命竟未受任何阻拦,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尤其独孤绍还是我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武官。不过再一想想,母亲已主动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宰相们自然也知情识趣,各退一步——如此方是两相便给,皆大欢喜。
却不知这样皆大欢喜的局面能维持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晋江独家):
1.杜陵是汉宣帝之陵,京兆韦氏有部分聚居于此。
2.唐代的城市还不完全像是明清,所有居民都包在里面,城中主要是重要设施和贵人、官人。(这条考据不是很完善,可能有误,但是唐代长安县、万年县的辖地的确远不止城里那点地方)
3.措大:指不得意的读书人,唐 李匡乂 《资暇集》卷下:“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而更验,故谓之焉。或云:往有士人,贫居 新郑 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 新郑 多衣冠所居,因总被斯号。亦云: 郑 有 醋沟 ,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愚以为四说皆非也。醋,宜作‘措’,正言其能举措大事而已。”
4.兴胡,是未落籍的胡商,在唐代也有一股行商势力。
5.高宗曾云“女子不可为武官”,可推测唐代女子可以担任一些文官职位,应该都是宫内官,当然,高宗的意思也可能是“女子不可为武官,亦不可为文官”,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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