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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 韦欢进偏殿的时候脸都是青的。我难得见她如此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欢欣来,故意对她挤眉弄眼的,一会又逗她道:“四娘,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替你争取到向二位陛下献舞的机会,你要好生表现,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憋着了良久,才挤出一点笑,对旁人替我穿衣的宫人道:“我来罢。”一将她们打发出去,便快步贴近我,恨声道:“你自献你的寿,将我扯进去做什么?”
我见她额角青筋都起来,越发觉得有趣,还笑道:“你昨日才向我表得心迹,费尽心思地要叫我倚重你,做我的肱骨腹心,怎么,我今日用得上你了,你又不肯出力了?这可不成。你放心,我们这不过是向爷娘献寿,只要舞得过得去就行,方才…咳,比六郎好就是了。”说着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她身上的馥郁香气都被我吸进肚里,惹得我心里痒痒,反倒退开一步,大声道:“快更衣,别让爷娘等。”
韦欢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只是沉着脸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出入往来都有乐舞陪伴么?我从未看过《西凉》!”
我一怔,道:“《西凉》自隋时便大行于世,你…没看过?”
韦欢急得跺脚:“何止没看过,我…我从小于舞蹈之道便不大精通。你叫我为乐舞,不是难为我么?”
我将信将疑道:“阿欢你身手这么灵活,怎么会不会乐舞?你莫骗我。”本朝对于乐舞的热爱更甚于马球,如我这般笨手笨脚又不好动的,在这里待了这些年,都能临时舞上一两曲,韦欢这样活泼好动又武艺高强的小娘子却说不会,实在是信服力不高——尤其这位小娘子还心机诡诈、素有前科。
韦欢面色微变,甩手道:“你不信便罢!”
我见她生气,倒不敢托大,忙握着她手道:“你真不会,那可怎么办呢?我…我叫个人替你?”
韦欢道:“你若说《兰陵王》倒也罢了,戴着面具,又隔得远,多半认不出。偏是《西凉》!”
她这脸色决计不会是装出来的,我一见这脸色,心便渐渐沉重,韦欢思索半晌,拿眼将我一窥,我一眼看见,忙道:“讲!”
她咬了咬唇,迟疑地道:“不然…你同陛下说腓…不能为了?”
这回是我面色铁青:“然后就任由武敏之为阿娘献寿,讨得她的欢心?!”
韦欢道:“你想叫他们把武敏之比下去,也不见得就在这里,世家公子有世家公子的气度,敦厚却也有敦厚的好处。”
我扬眉看她,却见她道:“此事说到底还是看天后更想要什么样的武家嗣子。文采风流固然好,秉性忠厚却也未必就是坏了,毕竟朝里还有个忠臣、良臣之分,世人所推重的也还是以忠孝为多。且武敏之不必舞蹈,其风采便已在那里,与其自曝其短,倒不如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你做什么?”
我拍手笑道:“阿欢,我知道怎么跳《西凉》了,你来,我教你。”催着她穿上紫丝布褶,五彩接袖,蹬上乌皮靴,又叫人来替她化妆,务要化得越怪越好,又将那假发髻揉得变了形,胡乱戴在头上。
韦欢不知我要做什么,连连催问都被我搪塞过去,我自己也换上同她一样的衣服,化了妆,教了她几句,她便白我:“我说忠厚,不是说愚鲁!”
我笑道:“总也差不离。”妆扮停当,与她两个钻到伶人堆里,对坐部的几人吩咐几句。他们都是大唐极顶尖的乐伎,听我吩咐,虽然有些犯难,略交头接耳几句,倒也应承下来。
父亲远远看见我在那里走近走出,扬声道:“兕子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出来?今日你自己说要舞一曲的,舞得好倒罢,舞得不好,这浑羊殁忽,便不许你吃了。”
我斜眼一看,见几案上又新上了菜肴,菜肴连点心总有五六十道了,内侍们却还只是源源不断地再上菜。殿门开处,又见中庭里架起了火把,竟在烤羊——将鹅置入羊腹中,以火架烤全羊,等羊肉烤熟,将羊弃掉,仅食羊腹中的鹅肉,便成了如今颇著名的一道大菜:浑羊歿忽。这东西听着还不错,其实十分油腻,且宴席上每人一只鹅,为了这鹅又要耗掉一头羊,杀戮既重,又十分浪费,母亲与我其实都不大喜欢,不知今日怎么进的食单?
心内虽转过千重念,面上却只对父亲笑道:“出来啦。”小小地跳了几步,跑到场中,对父母一笑,韦欢也跟着过来,站在对角。母亲正在饮酒,瞥见我们的装束,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咳嗽不止,婉儿替她顺了好一会背才缓过来,教坊此刻已将琵琶与羌胡齐发,继而羯鼓具备,以胡乐奏起《西凉》来——这舞曲本就欢快,换作胡乐,更有几分热闹滑稽的样子,父亲只听这乐声便笑了,连连摇头道:“胡闹!胡闹!”却并不阻止。
我对韦欢一笑,摆个姿势,走一步,便极夸张地耸肩缩背,又将五彩缤纷的接袖一甩,再一展,复又走一步。韦欢一面瞪我,一面也学着我的模样,我们的姿势摆得都不怎么样,然而我们本就是向丑里打扮,旁人也看不出我们是生疏才会如此,反倒觉得是故意的一般,走不到五步,已见左右笑倒了一片,连弹琵琶的都歪了歪身子。我又反手一倒,人一仰,面上是学着独孤绍那日折腰一舞,其实却故意装出学得不像的样子,便听旁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再一低头,做东施捧心之状,连韦欢都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一低头,一本正经地捧心蹙眉,却将我看得一怔,不觉愣在当地,她对我使眼色也没看见,还是父亲边笑边问:“不是要舞一曲么?怎么停了?”方抬头看了韦欢一眼,只见她也在看我,眼神有些复杂。
我的心忽地就是一痛,这痛由来无名,也不似昨日的愤恨来得那样剧烈,却更像是指甲边的死皮被用力撕破了之后那种痛,可以承受、无伤大雅,可毕竟是时常会想起。
我对着她笑了笑,转身跑到父亲面前,欢快地一跪,父亲一下伸了手,又收回去,笑道:“怎么,舞不出来,要求饶了?求我可没用,要看你阿娘准不准。”说着对母亲眨眨眼,母亲淡淡一笑,伸手去够酒杯,我忙膝行过去,替她将酒杯端起,奉在她面前。
母亲将手收回去,懒洋洋地靠在后面,睨我道:“说罢,好好的献舞,为什么偏要做这个怪样子?”
我躬身道:“阿娘先饮此一杯,兕子才说。”
母亲哼了一声,只是看着我,并未有任何动作。
我见她不说,自己就笑道:“阿娘圣寿在即,儿常思如何进献礼物以表孝意,然而阿耶富有四海,儿之礼物,论贵重,必然比不过阿耶,太子阿兄是承宗之子,为家为国,十余年来,兢兢业业,未敢懈怠,新又诞下皇孙,儿之礼物,论心意,必然比不过阿兄,六郎已出阁开府,见多识广,儿之礼物,论新奇,又未必比得过他,儿之私心,又不愿以其次之物来搪塞阿娘,殚精竭虑,方才得此一策,又未审其可否,故于今日先献一丑,先观其效。”
母亲道:“哦,你要献的是何物?”
我笑嘻嘻道:“方才已献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