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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刚想出“女人社”这个主意时, 我以为这件事最大的阻碍将是母亲或后来的皇帝的猜疑,直到女人社建立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单是外部的猜疑, 社团内部的凝结亦至关重要。幸而我身边的女人大多都是聪明人,无论是阿欢、崔明德、婉儿,或是裴兰生、宋佛佑、贺娄、徐真如海, 又或是女人社中更不起眼的那些, 也无论我们身份高低、脾气缓急,大伙都能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诸事虽未必能做到完美无缺, 一切却也还都过得去。
可是赵国夫人却打破了这种局面。
她必然参与了针对守礼的密谋。若说最早时我还有所怀疑,眼下她的种种表现, 却已证实了李旦的说法。然而我并不能得到任何实在的证据。
从十一月直至二月, 无论是社员们半自发的监察,还是我自己派人搜集的证据, 乃至奉天局的人的情报,至多都只能证明赵国夫人与李旦来往密切, 同时对我和阿欢深怀不满——这不满便如李旦所说,并非肇始于和亲, 而是更早之前, 在母亲大肆屠戮李氏宗室,诸李氏女被削去宗室名分,而我却越来越受到母亲的恩宠,甚而可算是“权倾朝野”时便已萌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赵国夫人对李氏的忠诚,更甚于我对李氏的忠诚。她所信奉的东西,与我自幼所受到的教育,也截然不同。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她真的违反了我所亲手设立的社规,毕竟社规规定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政见。
我固然可以随便寻个借口,将她驱逐出社。阿欢与崔明德都曾给过我许多这方面的“指点”,我自己也非毫无经验。可是若是这样,我便开了一个构陷的先河,若是这样的例子在一开始便被承认且默许,日后同样的事只怕也会有了依据。而今日是赵国夫人真的曾陷害过我,只不过没有找到证据,日后若是我或者一社之长有任何疑心或私心,是不是也可借用同样的手段排除异己?若真是如此,则我们恐怕要重新思量女人社设立之时的初衷——这社团将会是我一人之社,今后则为我之继任者一家之社,还是如我最早所想的,帮助内宫、外朝,乃至庙堂之外的天下山野妇女的社团?
程序正义或是结果正义,这个话题在前世的社交媒体上被讨论过千万遍,简直可以说是“烂大街”了,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地看过许多相关讨论,对两边的立场和理由都有所了解,可当这问题真正摆在我面前时,我却依旧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纵容赵国夫人,会削减我自己的权威,日后我在女人社中的影响必然由此下降,心怀不轨者受此鼓舞,恐亦将存侥幸之心。强行驱逐,则如前所说,将破坏起社之初衷。
我当然也可以留着她在社中,再寻别的手段报复,但一则我并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二则她一日还是社中成员,我们便对她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何况社规中亦规定,不得以卑劣手段对付同社中人。
许多年前我曾怨过母亲,怪她不肯因为我而处置贺兰敏之,现在我遇到了相似的问题,方才知道母亲那时候的心情。政治这件事,所考虑的绝非眼前,还有长远的以后,个人的好恶也绝不该成为政治的标准,利益才是唯一的风向标——只是要看是谁的利益,又是什么时候的利益。
整整三日中,我一有闲暇,便独自坐在书房,想着女人社前前后后的许多问题,不愿也不能咨询任何人,三日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邀请崔明德来家中,郑郑重重地问她:“二娘以为,女人社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社团?”
崔明德想必已知我的心事,看了我一眼,反问:“这社团是二娘所倡议设立,二娘自己,期望女人社会是怎样的社团?”
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可不知为何,我竟觉得她对我是有所期待的,想了一想,笑着道:“自然是为天下女人谋福利。”
崔明德便笑起来:“当今陛下是女人,太子妃是女人,太子韦良娣是女人,公主是女人,我是女人,宫中仆役侍儿多是女人,连市集上贩卖的那些胡婢、矮婢也都是女人,这些人的所求各不一致,二娘到底想为其中的谁谋福利呢?”
这话我会答,虽然答出来的话曾是前世的我所厌恶的空洞而无意义的官方话语:“那就是为大周国土之上,最广大的女人群众的利益罢。”
崔明德轻轻一笑:“大周国土之上,最广大的女人群众,可不是你或我这样的人。”
我认真地看着她,微微颔首:“最广大的女人群众,当是最底层的那些人,纺织为业、操持家计、生养儿女,在外既无地位,在家又非家主,为家里干着活,受着累,却不被家中所认可,丈夫可以随意打骂,办事要让男子跑腿,因为她们既没有耕田的本事,体力上又不及人家——我愿女人社是为这些人谋利益,而不是为王侯将相家的富贵女子。当然,为这些人谋利益,亦是为我们这些女人争地位。而我们这些人若有了地位,也不可忘了下面那些人。舟无水不可行,水亦须舟为传载,舟水相依,方是最好的。”
崔明德挑眉看我:“所以?”
我早已想好许多话,也不必和她绕弯:“所以我想重开慈善堂,交予女人社管理——不是交给某一个人,是交给社中作为公产,我自己出一百顷土地,作为善堂资用,旁人或有心,出上一贯两贯,或是不出钱,只出力,都可以,善堂的目的,是将在全国之内设立场所,使天下贫苦女人有一处可以学习知识,不必要是之乎者也,或是六经艺文,而是纺织、农耕、医药、卫生…一切在当地实用的知识。善堂将赈济贫苦妇人,抚育被家中抛弃的女童,同时提供地方,使得当地的女人可以互帮互助。善堂还将选拔当地代表,每年进都中,向我们…我们这些肉食者,述说民人的生活,以及她们到底关心什么。我知道这或许会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也需要许多时间,但是没关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女人社的宗旨未变,我们便有得是时间,也有得是人手。我还希望,能够派人将女人社的事传下去,就算数十年内不能办成,又或是办成了又遭别的破坏,甚至女人社再也不在了,但只要我们做过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又叫许多人知道,或能给后人以启迪——就好像无论后世江山姓什么,人们都总会知道,曾有过一个女人当过皇帝一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一定能做到。”
崔明德一面笑,一面低头弹了弹自己的衣袖:“二娘说这话,便是要我出头了?”
我凝视着她:“我知道你绝非甘于平庸之人,不然不会生出这么副脾性,又与我们交好。你、阿绍、阿欢、婉儿与我,还有女人社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志气,既有志气,又遇见这样的时节,阖不索性痛痛快快、放手一搏?”轻轻一笑,又道:“当然,有志气是一回事,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除你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托付这样的大事。”
崔明德轻笑起来,两眼中神光熠熠,竟是我所从未见过的风采:“若如此,我要求女人社中事全部交予我手,无论是二娘这公主,或是太子妃,或是上官承旨,都不能再行干涉。”
我定定看她,缓缓点头:“但我们会在旁监察,使你亦不至行差踏错,将女人社变为你一人一身之社团。”
崔明德淡然一笑:“那是自然,有许多事,还要劳烦二娘襄助。”破天荒地对我眨了眨眼,促狭一笑:“譬如赵国夫人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晚安~
补一个注释:因为避讳不一定是要完全避开,也可以减笔以及变音,所以赵国夫人默认是减笔和改音的。
另外太平内心的OS以及与阿欢的交谈是常常出现“照”这个读音,因为不会公开,所以是么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