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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脚步轻快地进来, 到极近时方停住, 扬起头, 亲昵地唤“阿娘”。这小女儿的脸色虽不算红润,倒也不甚惨淡, 比几日之前也不见瘦,眉眼弯弯, 透着股久憩后特有的炯炯精神, 她眯着眼细细打量过,心情略好了些,微一点头道:“虽是好些了,也不可不多加修养,这几日若无急务, 便不要亲自过问了。”说话间招了招手,太平便靠上来, 将手搭在她手里,一面道:“其实就是感风,是下面人大惊小怪, 闹得好像我怎么了一样。”
她将眼一瞪:“感风本就不是小事了,你又一贯体弱,自己不知爱惜。下面人职分所在,恪尽其责,做得好,该赏才是,你倒好意思怪她们!”
太平只是笑, 将头靠在她怀里,软绵绵地道:“可她们把我关在那里,连床都不许下,憋坏我了。”
她一手抚着太平的头道:“谁教你自己要生病的?”见太平皱起了鼻子,方又一笑:“算了,看你可怜巴巴的,不说你了——可你的生日宴我是不办了,谁教你病过去了呢!”
太平促狭地一笑:“阿娘不给办,上官师傅给办了也是一样。”
她被女儿打趣,不免将眼一瞪,想起那一日宫中主要人等都去了绮云殿,自己跟前反倒无人,益觉不快,将眼去看太平,太平却不体她的心思,只一味地道:“我们商量着,眼下天既冷,绮云殿地方也不大,若还如以前那样一席一席地坐,难免坐不开,倒不如设几张大桌,十人一桌,中间放个大火锅,旁边一圈再上菜,院子里搭起帐子,再摆烧烤架,大伙热热地喝一圈酒,再出去看竹竿戏、吃烧烤,阿娘觉得这样好不好?”
她道:“你们年轻人,爱怎么弄便怎么弄。”
太平又道:“竹竿戏叫了顺二娘家,说她家大娘有平地上杆的绝活,教坊局看了,都说极好,却还未在宫里演过。”
她更不高兴了:“是么。”手将太平的手一松,这小东西竟未察觉她的情绪,满口还只顾说:“冬天里不大好骑驴马,蹴鞠和步打球倒是使得的,上官师傅说要打步打球,阿嫂说要蹴鞠,阿娘觉得,哪样较好?”
她淡淡道:“我又不去,问我作甚?”
太平讶然道:“阿娘不去?”
她忍不住乜斜眼看过去:“怎么,你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
太平便笑:“当然是希望阿娘去的。上回我们起宴,阿娘便自己去了,我只当阿娘也想和我们一道玩呢,竟又不去。阿娘是有事么?”
她自然是没什么事的,边疆平静,朝中的人她又不想理会——理会了也只是那一件事,翻来覆去地争了许多年,大臣们争得声嘶力竭,她却只觉厌倦——宫里也没事,可对着婉儿话已说出口,也不好朝令夕改,便含糊道:“新又选了几州刺史,临民之官,不好不见一见。”
太平挽着她手央道:“刺史见也不必一整日罢?我一年一次的生日,阿娘竟也不去么?不必很久,只略坐一坐也好。冬日天寒,喝些酒,打打球,暖一暖身子。”
她候太平殷切劝了几遍,方状似敷衍地道:“到时再看罢。”见这孩子面露喜色,不觉也微笑起来,又见太平衣襟半开着,便伸出手去,替她将衣裳正了,口道:“这样大人了,出门时自己不看一看,也叫她们替你看一看,松着衣领,像什么样子!”
太平笑着道:“阿娘看一看也是一样。”被她在头上一拍,吐吐舌头,忽地又正经起来,躬身站起,道:“病了几日,事也耽误了,这是我们商议的办图书馆的最终条陈,请阿娘御览。”
她一怔,懒怠接过纸札,挥手道:“你看着办罢——一些子小事,也值得吵这么久。”
就这么个图书馆,武承嗣说只能官长借阅,旦说五品以上,太平则以为当无分品级、官役,都该借阅,太平要设‘阅览室’,也惹了许多物议,都说品级有差,不可等而视之,武承嗣认为该按宗室、外戚、朝臣、属吏分,旦儿认为该按三品、五品、七品分,太平认为按衙司分…还不如宫里,她吩咐一句,阿韦去办,现在地方都已布置好,书都已抄了大半了。
太平笑嘻嘻道:“看着虽小,毕竟事涉大礼名分,所以要分个明白。”
她不置可否地哼出一声,看太平还有要奏事的意思,忙挥手道:“非是要事,你都自己看着办了罢。”
太平乖觉,便躬身道:“没有别的事了。”略陪她说了几句话,辞了出去。这小东西奏些乱七八糟的事时她觉得厌烦,等人走了又觉有些孤单——婉儿为了明日之宴,今日早早地就回绮云殿预备了,阿青告病,狄仁杰和武承嗣几个总是嘀咕着立太子的事,她又不想见——坐了片刻,想起方才太平说打球,便唤了人来,就在殿外宽阔地方设了场地,看千牛卫打了一场球,虽都是军中健儿,在御前却也拘谨得很,望着依旧无趣,便又遣了。
闷闷过了一晚,到次日因有内朝,上午倒还没什么,午后婉儿、贺娄、李氏、太平、阿韦等具都去了绮云殿,她自己在殿中闷坐无趣,终是没忍住,携三五宫人,作不经意状,慢悠悠踱到绮云殿。
外间都是一般管事,内殿方见一张大圆桌旁坐着婉儿几个,阿韦和她儿媳妇,以及崔明德也在。一桌上划拳猜令,热闹非凡,见了她来,各自含笑行礼,让她坐在上首,婉儿与阿韦、太平分左右陪着,崔明德本与太平在争自己当初随先帝游幸神都时作的一首诗,太平记得是“凤驾越层峦”,崔明德记得是“凤驾越山峦”,正巧她来了,太平便来问她,她早已记不得了,正要将这事略过,阿韦忽道:“我近来出入秘阁,曾见过一幅游幸图,上面便有这诗作的,阖不取来一观,便知端地?”
昔年岁月倏地便浮现在眼前,她意兴大动,便点头允准,阿韦亲自去了,不多久又回来,展开画卷,先帝与她的诗作果然都在上面。
诗作之外,图画之中,还有那一次游幸时扈从的人:还是侍郎的上官仪,还在襁褓中的睿。
她凝视着画中的自己,那时她还是皇后,随先帝幸东都。她的大儿子生平第一次被留在京城监国,跟着车驾哭着送出几十里才乘马回转,其后三日一封家信,数月不曾间歇;她的小儿子尚是个幼儿,对她十分依恋,抱在怀里,片刻不能离手;她的小女儿还在她的肚子里,刚刚有了胎动。
那时曾在画中的人,此刻只有她一个了。
她莫名地觉得眼睛发酸,微微地闭了闭眼,婉儿递来了一杯酒,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喵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