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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德听到长乐公主说不出来相见时竟难得地松了口气。不单是因为没了她说话更方便,也是因为这位长乐公主终于有了身为公主的自觉。
无论是从前李唐,还是而今的武周,宗室中虽也不乏平易近人之王公,却也不过是与人写信不称“孤”而曰“仆”、见人不拘虚礼,甚少有人能真平易近人到长乐公主这样的。有时崔明德甚至觉得这位公主一点也不像是公主,更像是无官无爵的民人家的女儿。时人重门第家世,刻意的纡尊降贵可称之为礼贤下士,真将自己当做平民,却未免遭人轻贱。
幸而她终于是懂了。
崔明德默默地扯了扯嘴角,将目光投到独孤绍身上,看见她端起酒杯,又饮尽了一杯。
崔、宋、裴三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这席面本指望独孤绍一人热闹,谁知她一来就只是喝酒,闹得一场接风宴冷冷清清,连宋佛佑都看不下去,没话找话地说了一阵,实在无法,只好叫了乐人来助兴,才算添了些人声——却还是尴尬。
崔明德微带歉意地看了裴兰生一眼,刚想起身替她斟酒,却见裴兰生道:“妾身初来,府中方位不知,能否劳烦宋娘子引妾四处走走,认认路?”
宋佛佑看了崔明德一眼,点头道:“二位在此少息,妾带阿郑四处走走。”
独孤绍没有说话,只有崔明德扯了笑,客客气气地答应,眼见着两人出去,连屋中侍儿、乐人们也忽然就退出去了,便将坐席挪到独孤绍对面,昨夜思量了一整夜该如何开口,真见了面,一向善于说服人的崔氏小二娘却又没了言语,只能低低唤了一句“阿绍”。
独孤绍闷闷不乐地倒了一杯酒进嘴里:“我知道了。”
崔明德一些也不觉惊讶:“长乐公主?”见独孤绍摇头说“韦四”,方微微挑了眉:“她倒是管得宽。”
独孤绍看了她一眼:“她告诉我,与李二告诉我,或是你告诉我,有什么分别?”
有什么分别?不过多卖你一个人情,再多给你些思考对策的时间罢了。
崔明德心中苦笑,以为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是这样的神情,然而在宫中久了,心中与脸上早已是两样天地,心中再是惊涛骇浪,面上竟也是波澜不惊:“你的意思呢?”
独孤绍自鼻孔中哼出一声:“数年之前,你们要将我嫁了,最后如何?数年之后,我的心意也同那时一样,未有分毫改变。你们若要逼我,我…大不了再投到边疆去,宁肯战死,也不要嫁人。”
崔明德看她:“数年之前,你违抗的只是父命,擅自投军,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挨了一顿打,数年之后,你违抗的却不止是你父亲,牵连的,也并非你一人一身。”
独孤绍垂了眼:“若是这样,那我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趁着旨意未下,先行自尽了。”
崔明德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把话说到这地步,虽知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却依旧蹙了眉,略带责备地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你阿耶已经年过七旬,日益衰迈,你这一去…就不怕他一恸之下,身子受不住?”
独孤绍猛地抬了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崔明德,崔明德此刻才见她两眼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我已连死都不顾了,还惦记这些活人作甚?”
崔明德两手一抖,赶紧将头低下去,深吸一口气,方道:“这话也是韦欢教你的么?”
崔明德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抬头看时,发现独孤绍将几案掀翻,向前一挪,便近在崔明德身前,她手中握着一柄弯刀,刀尖戳在心口,因刀锋极利,虽未用力,却已戳破了衣衫,绽破处不甚遭受日晒,露出的一小片肌肤莹白如雪,被刀锋划出极细的一条,有鲜红的血线自里面慢慢渗出来,汇在一处,变成一滴鲜艳的红色血珠,缓慢地流过胸口,到□□时略停了停,晃一晃之后,猛地坠进了衣裳里。
独孤绍笑得甚是灿烂:“这话不是她教的,是你教的。你与我许过愿,日后我们一道做大将军、做宰相,我们要一起向天下人明证,凡是男人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到。你向我说,谁若做不到,谁便不配为大女子,无颜面立于世——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你呢?”
崔明德叹了口气:“当时不过是为了安慰你,所以信口胡说了几句,你倒还记到如今。”
独孤绍冷冷地望着她:“你不是也记到而今了么?”
崔明德抿了抿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无论是朝堂之事,还是兵戈之事,都并非儿戏,你亲历长清之战,应当知道这些道理。”
独孤绍道:“我自然知道这些道理。长清之战,我带着三十二人冲锋,活下来的,不过七个,其中一人断腿、一人断手。我父亲南征北战,未尝有过一败,军中号为名将,到老来也总和我说,这一生再也不想打仗了——可是若问他当初后不后悔,他却总是摇头微笑。世上哪有十全富贵,你我既身在这样的家中,若想要世家之尊荣,自然也要承受世家之繁责,这还是你告诉我的道理,怎么到这里,你却忘了?”
崔明德不语。
独孤绍深深地望着她,慢慢道:“自小我便被当作男儿教养,早上天不亮,便被叫起来练骑、射、拳、枪、刀、剑,晚上天已黑,还要在灯下练眼力、举石碑、苦读兵书。练得不我家那老兵汉的如意,要被他说‘为何你不是男儿’,练得好了,却又听他叹‘可惜你是个女儿’。我家没有男丁,父亲一走,一应亲朋、部曲、家仆往来,以及家中之事,都是阿姊与我操持,许多对外接应,因我是女娘,不是受人欺瞒,便是遭人轻视。那时我最羡慕你们这些有兄弟的人,可以自自在在在家做你们的娇女儿,闲时或读书作画、或逗鸟弹琴,忙时也不过做做针线、学学女则,背得一二诗句在肚中,便可被称为才女,受世人追捧。那时我将这些话同你讲,你却说,羡慕我可以在外面胡打海摔,不必做这笼中之鸟。你说男人们自生下来便有奋力一搏的权利,可以在任情在外打拼,女人却自出生便被剥夺了成大事的自由。你说世人将我们驯养成娇女娘,并不是为了我们好,而是想将我们圈养成折翼之鸟,无法挣脱男人的掌控。那时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还记得,可如今你却自己要将我推入牢笼,不许我为自己的心意奋斗。我不明白。”
她又走近了一步,近得脸都几乎贴到崔明德脸上。
崔明德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又看着她胸上的刀痕,良久之后,终是一叹:“把刀放下。”看独孤绍不肯动,便自袖中摸出一封手书,递在独孤绍眼前:“把刀放下。”
独孤绍放下了刀,接过手书,慢慢展开,只瞥了一眼,便抬头看崔明德:“安边十策?”
崔明德拿出手帕,将独孤绍胸口的血迹细细擦去:“陛下想要赐婚,不过是因赐婚有利。倘若赐婚无利,或是弊大于利,赐婚之事,自然也就罢了。”
独孤绍道:“赐婚的好处是既可以笼络我阿耶,又可巩固武氏。唯一的弊处是损失了我这唯一的女郎将——可我又不是什么值得朝廷挽留的人物,这弊处形同于无。”
崔明德缓缓点头:“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让你值得陛下挽留。”
独孤绍将目光移回手书之上,一字一字地读着这封奏疏格式的文章:“练兵十策,屯田七策,边贸三策,设间,反间,以胡制胡…”
崔明德平静地道:“陛下为了登基,将满朝名将诛杀殆尽;又经数次征讨,心思都在讨伐叛乱上,无暇顾及边疆;短短数年,已失了安北都护府,眼看安西都护府也将不保——若真如此,实是陛下之耻、朝廷之耻。若此时有人能提出安边之策,圣心必然大悦,这人也必受重要,若果能行之有效,便是数年内登阁入相,也未必不可能。这事真要去做,还要趁着朝局未大定的时候,等陛下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处置边事,便没有你这小小郎将上疏议论、带兵立功的余地了。”
独孤绍凝神看她:“这样倒的确是个人才,值得陛下挽留,可提出这些的人,却未必一定要亲自去做,就算亲自去做,也未见得一定就不能是后院妇人。陛下自己身边,不就有许多官□□、母,从旁画策么?”
崔明德淡淡一笑:“这些计策若要施行,必要有熟悉军务、胡情之人坐镇边疆,尤其以胡制胡之策,非是对西域诸国了若指掌、常与胡人打交道的人,不能胜任。而你祖上出自鲜卑,父亲座下又有许多胡奴部曲,又会说胡人的言语,正是一个绝好的人选。且你背后有你父亲,军中将领,多少要给你些体面,偏又年轻,官职也不高不低,做得好了,是圣上破格提拔、洛南公家教端正,既无拥兵自重之虞,又无赏无可赏之患,做得不好,则是小妇人识见、无伤大雅,亦不值得朝中大动干戈,你自己最多撤职回家,嫁人了事,没有太多牵涉,也不丢你父亲的脸面,你若是陛下,愿不愿意将赐婚之事耽误几年,先试用你一试?”
独孤绍抿嘴道:“则数年之后呢?”
崔明德道:“数年之后,可以是一年,两年,三年,也可以是八年,九年,十年,边疆多事,谁说得准日后?先拖过这一阵,到你年纪再大些,在军营里待得久些,越没人愿意娶你,陛下也不好强迫人家娶一个久经风霜、在边地男人堆里滚了是数年的老妇罢?若是你运气好,功劳高些,陛下还不能委屈你下嫁——你明白么?”
独孤绍嘴角一咧,收回去,再咧时方笑开:“我就知道你有主意,可惜不逼你一逼,总是不肯说——这安边十策写来不容易,怕是你早几年就在想了罢?是不是我在长清那时候就已开始留心了?却早不告诉我,白叫我猜了六七年。”
崔明德揉了揉额头,疲惫地道:“我也不过是后宫妇人,既未上过战场,又未当朝主过政事,自己想出些主意,却不过赵括谈兵,还未见得就成了,这些事,总是三分谋算,七分天命。”
独孤绍笑嘻嘻地道:“有三分谋算,已是天幸,我本想只有一分也去做了。”
崔明德不悦地道:“兵戈之事干系重大,自当谋定而动,你这样冒险燥进,岂是主帅所为?”
独孤绍道:“我知道,‘上兵伐谋’,可古人也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一分谋算,可算死地,置之死地,乃有后生——你看韦四…”
崔明德立刻便变了脸色:“不许提她。”见独孤绍被吓了一跳,方缓了语气,轻声道:“长清之战,不过是平国中之乱,上下牵涉,不过百千之数,这事却不一样。你从未做过这些,凡事…总要三思。”
独孤绍见她面色凝重,便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知道。”
崔明德又道:“你先将我这篇长策从头到尾看一遍,自己琢磨明白,有不懂之处,尽管来问我。看完之后,尽早将此策献上。我终究不能时刻跟着你,若陛下允准,则自己未离都前便要多向军中老兵、长辈们请教,有不懂的事多问问你父亲,屯田并非新事,边疆诸道、守捉、城、镇都在做,其余诸策,也都有先例可循,凡事多问、多想、多听…知道么?”
独孤绍缓缓点头,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崔明德的手:“你在都中,自己也要保重。”
崔明德迟疑片刻,到底没将手抽出来,只是微笑:“我在这里,远离刀兵胡虏,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说完一句,眼中发酸,低下头,将一腔呜咽忍了回去,抬头时望着独孤绍,不徐不疾地道:“只要你活着,我就等你,你活着回来,我便…和你在一起。若你不能活着回来,你死讯传来之日,便是我上书请求陛下开恩放我出宫、许我婚配之时。”
独孤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一抱:“你放心,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以为已经是周二了其实昨天是周一,今天周二…并没有弄错说好的更新时间……
独孤绍的边疆生活和崔明德的线等正文完结在番外说…嗯…
注释:
1.守捉:唐代边疆军事建制,大的有道,如天山道等,小的为守捉、城、镇,以城主、镇主管辖。
2.城傍:所谓“城傍”,就是唐朝廷将边境的少数民族迁到内地(“内徙蕃族”)置于军镇城旁,保持其部落组织,“轻税之,战时发其自备鞍马从行。”将少数民族部落都迁徙到内地的军镇、城市平旁边,让他们放牧,部分从事农耕,收取很轻的税费。而且朝廷每年派出军官,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一旦有边境战争的时候,这些人自备战马、甲胄跟随出征。城傍不但是大唐帝国赫赫武功的重要创造者,而且对唐后期历史及军事均有很大影响。
3.屯田在唐高宗时就有,为的是解决军队粮草问题,但是屯田制一直是发展的,能够将屯田做好的将领通常都能得朝廷赏识。
4.唐代文武官没有后世分得那么清楚,常常一人兼职文武,或者历任文武。也所以当时官员的终极梦想是“出为将,入为相”。
5.则天的母亲四十多岁才初次嫁人,当时因为高门索要彩礼多以及户婚律的缘故,二十、三十岁才嫁或者不嫁的也不少,所以晚一点嫁人虽然会被目为老姑娘,实际上却还是可以接受的。尤其高宗之后,人口发展,不像太宗时急着要繁殖人丁(所以各种规定十三、十五就必须出嫁,十五、二十就要娶妻,不然就向父母收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