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章 兄弟之争

李阐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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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察不是走马观花,要在预定的时间期限里,对辖内的礼、户、吏、兵、刑、工各项事务进行明察暗访。

    而这六户所管理的内容,非常庞杂。

    要想获得最新、最真的信息,就需察民意、听民声、审冤狱、断是非。

    这是一桩伤神劳筋的苦差事,要入市井、下田间、顶烈日、冒风雨……

    如此一趟走下来,胖子也要瘦三圈。而很多时候,即便是披星戴月、枕戈待旦、竭尽全力,都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听说她要跟去巡视,李祥宇先就表达出了反对意愿:“立秋后,倒比伏里还要热。巡察的大人们有车马轿子乘坐,有凉茶喝,随从人员可是需要肩挑步行的。你要想清楚,这可不是出去玩耍。”

    对此,梁从风很不以为然:“什么要紧的?要坐轿子要乘车?爷给你雇几个人使唤就是了。”

    嘴里这么说着,眼梢却不住地瞄向那满目热切的少年,想象着她晒黑变瘦之后的模样,不知是何等的叫人心疼。

    世间的女子,有谁不爱惜自己的形容?偏这个人对此毫无知觉。也不知道她的细密心思都用在了哪里。

    一想到烈日炎炎下的长途跋涉,他就不由得感到头疼脚疼喘息艰难,而她却似乎乐在其中。

    想想也是。

    多少人、终其一生连生活的村子都走不出去,而她,却要在小小年纪、走遍三山五岳。

    就凭这份志向和毅力,就足以令人钦佩了。

    或许他也应该跟了去?跟了去,才能明白她的乐趣所在;跟了去,就不必忍受等待的无聊。

    “你跟为师说说,为什么想跟了去?”

    很多时候,庄栩比李祥宇都更像是一位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好好先生。

    若萤郑重说道:“三人行,必有师。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很多事情,不亲眼看一看、亲身体验一番,岂敢有信心与人说道?再者,圣贤之教,原有二途。司徒教万民,使各修身。大学教国子,使各修身而治民。而君子之学,半为修身,半为治民。既然有志于学,自当及早有此觉悟。”

    她每说一句,李祥廷就跟着点点头,叫一声“正是”。

    说到后来,庄栩几个亦纷纷点头,谈兴愈浓。话题从如何律己,如何清心、齐家、节用等,一直说到奉公。

    直至午饭开席,有美酒佳肴助兴,几个人几乎忘记身外一切。

    李祥廷的情绪更是空前高涨:“趁这两日有空,叫上艾清,咱们商议一下具体的行动方案。也省得到时遇事慌乱、跟没头苍蝇似的……”

    这话本来是跟若萤说的,却被李祥宇接过了话茬儿。

    他当即嗤笑道:“像这种顾此失彼的事,大概也就你才能做得出。你看四郎,何曾莽撞慌乱过?”

    被当成孩子嘲笑的李祥廷很恼火地呛声道:“大哥教好自己的学生即可,外头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这话,等于是说李祥宇就是个书呆子。

    李祥宇的脸登时就垮下来了:“注意你的言词,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没规矩!”

    就算是一般人,当众受斥,也是很难接受的,况且是血气方刚的李祥廷。

    当下,他愤而拍桌还击道:“爹娘偏向你,不表示你什么都是对的。”

    “什么是对?什么不对?你这样跟为兄的说话难道就是对的?这是哪位先生教的你?”

    “我就这德性,怎么着?爹娘都没说什么呢,你凭什么指手画脚?怎么,你想要越过爹娘去?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那我还真是开了眼呢!”

    见势不妙,庄栩和朱昭葵赶忙起身过来劝解。

    独朴时敏安如磐石,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

    要知道,李祥廷挨训,其实最高兴的就是他了。

    老早他就气不过李祥廷的行事了:四郎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为什么一直霸着不松手?

    就说刚才吧,为中止李祥廷的滔滔不绝,他从旁递了好几次零食,结果,那个二愣子顺手接过来又随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根本没朝他看上一眼。

    他又试图拽住若萤的衣袖,将她拉离那个话唠,却被李祥廷屡次格开。

    他是生得面相小,但却不是孩子。李祥廷这种举动,分明就是蔑视!

    所以,遭到忽视与冷落的朴时敏一脸幽怨,不停地、狠狠地盯着李祥廷,只恨不能将对方盯出俩窟窿来,而后者却依然毫无知觉。

    不过这下好了,就让当老师的哥哥给那二愣子好好上上课吧,仪宾和世子都不要管就对了……

    众人的劝解似乎起到了反作用。

    李祥廷挣扎着不肯善罢甘休,并一个劲儿地冲着若萤嚷嚷道:“这回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他走一起。在外对待自己的学生是那个口气,回家来对我也那个模样。永远一幅高人一等的架势,好像我就是块朽才顽石似的,换你、你乐意?”

    因为生气,他一口气干了四五杯酒,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一点就着。

    而李祥宇早已给气得脸色发黑了。

    庄栩一个劲儿地给若萤递眼色。

    若萤领会得,即以透气为由,将石头一般僵硬的李祥廷给拖了出去。

    临走前,顺手抓了一把新鲜的荔枝。

    一直走到抄手游廊里,方才住了脚。一声“二哥”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忍无可忍的李祥廷便开始了对自家兄长的讨伐。

    他认为今天这件事,完全就是李祥宇在故意找碴儿。

    说李祥宇从小就瞧不起他,很多时候,连他的名字都不屑称呼,只管“尔曹”“尔曹”地叫他。

    “你也听到了,刚才我可有一个字提到他?我在跟你说话,他插的什么嘴?打量我傻、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么?我跟你说,他就是见不得我跟你好。依着他的心意,你只能跟他好。一直以来,他就爱和那些所谓的名人志士相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与众不同、高人一等!打量我不懂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响应着愤懑,他握紧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擂在柱子上。

    若萤始终静静地听他控诉,不时地点点头,或者附和一两声。

    从李祥廷的唠叨中,她渐渐理清一些头绪。

    原来,李祥宇从小就是个老实用功的,自幼就被当成模范来教养。

    其外祖父唐鸣世出身于四川名门,乃是前翰林院学士。

    当李祥宇还是个步履蹒跚的孩子时,就开始跟着唐鸣世读书认字了。跟李祥廷不同,李祥宇乖觉又听话,自律性极强,长辈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虽说很多时候,年纪小小的他尚不能完全领会长辈们的良苦用心,但他的忍耐与坚持,使得他获益匪浅,不但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待人接物更是深受好评。

    因唐鸣世与前国子监祭酒严以行关系不错,及至李祥宇稍大入学,便拜在了严以行的门下。

    可以说,李箴夫妇在这个大儿子的身上,几乎不曾操过心。而作为李祥宇的第一教养人的唐鸣世对自己的这个外孙,向来十分称意。

    因此,较之李祥廷的半野生成长历史,李祥宇可谓自小就生活在一个“弄金经、调素琴、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的完美世界中。

    当然了,美好未必真的美好。

    一想到小小的李祥宇被箍在书桌前目不斜视地读书写字,而小四五岁的李祥廷却满院子奔跑着捕蜻蜓、捉蚂蚱、逗狗戏猫,那情景委实有些好笑,还有些令人心酸。

    “二哥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没有的话,该我说两句了吧。”若萤沉声道,“二哥是否觉得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李祥廷耸了耸肩膀,作势要争辩,却在她清冽的注视下瞬间矮了三分。

    “没有……”

    跟谁吵架、都不要跟四郎叫嚣。凭你蹦跶得再高,她都不会受到你丝毫的影响。到头来,反倒是自己会落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要想赢得四郎的关注,就得好生跟她讲道理。

    不要忘了,她可是“拼命四郎”。

    “你说姨妈偏心,疼大的不管小的。可是在我看来,大家都很宠你。所谓的宠爱有很多形式。给你衣食无忧是疼你,放任你随心所欲,也是宠你。尤其是后一种,你仔细想想,如果他们像对待训导那样对你,你会怎么做?难道他们就不想家里再出一个天子门生、少年英才?”

    “问题是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的事。碰上那种严苛的父母,一心望子成龙,你自己说,你要学不要学?你敢不学?百善孝为先,一个连父母之命都不能敬听的家伙,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你不是读书的料,这话你的父母可曾当众说过?没有吧?据我所知,姨妈从来只会跟别人说,是她心疼小儿子,知道读书太辛苦,所以才不肯使劲逼你。你明白了没有?分明是你不肯用功,但却是由姨妈做了恶人。”

    李祥廷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种言论,是他从不曾听闻过的。

    仔细想想,母亲确实有跟人说过那种话,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当回事。

    今天听四郎这么一解释,有些东西、似乎越想越令他感到害怕。

    人心竟能如此深邃,世事居然这般复杂,而他却被蒙在鼓里很多年。

    而若萤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冷如泉水,一滴一滴,浇灭他心头的业火。

    “再来说说我对训导大人的看法。训导少年得志,靠的可不仅仅是身家背景。包括现在,他能够教人子弟,没有真才实学他敢!三更灯火五更鸡,比起你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兄长做学问并不比你轻松。你得承认这一点。”

    李祥廷梗着脖子嘟囔道:“我没有不承认。可那是他的事,凭什么要强加给我?”

    “他那般要求你,你认为是在害你?”

    李祥廷张了张嘴。

    若萤扫了他一眼:“看来你不傻。他是真心希望你好,但可惜的很,他没能做到因人而异。或许可以这么说:他对你,期望太高了。他想让你成为他的骄傲,这份心情,你不能罔顾。二哥,你其实可以学着圆滑一点,就好像珍珠那样,虽然坚硬,却并不惹人生厌。”

    “果然是我过分了么……”

    李祥廷渐有几分不安。

    若萤微微叹口气,感慨道:“不光是你,世间的人,往往都会犯同样的错误。越是对待亲人,就越容易生气发火。而往往对待别人,却有更多的耐心。”

    “为什么?”李祥廷闷闷地问道。

    “因为我们对亲人的期望太高。”若萤缓缓道,“别人不了解我们很正常。但亲人不同,在我们的意识中,他们理所当然应该了解和支持我们。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打个比方说,二哥你是否了解家里的每个人呢?如果不能,你又凭什么要求他们了解你的全部呢?”

    “我没有这么想过。人跟人不同,不能强求,不是么?”

    李祥廷的脑子渐渐清醒了。

    “既如此,你又为什么那么生气?难道不是因为失望?失望于训导对你的不理解?因为他对你有所要求和期望,但是,你却做不到,因此才会感到有压力。因为无法达成他的期望,所以他就不会开心。而他不开心,你也不会感到开心。

    两个人、彼此越是在乎,就越是敏感,就越是容易捕风捉影,也就越容易因为这些歪曲的信息而发生争吵。

    而争吵往往会让人丧失理智。争吵中,我们会口不择言,会夸大其词,会颠倒黑白,会穷凶极恶……

    当此时,我们就会忘记那句古训: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最终,我们用狠辣的方式宣泄出了自己的不满,却给亲人带来了伤害。这一点、包括二哥你,多少人都不曾意识到!

    二哥你想过没有?你在外、对待我们这些人,何曾如此暴躁过?为什么对内对外不一样?如果二哥你能像对待我们那样,对训导多些宽容和理解,会不会情况就大不同了呢?”

    这话触动了李祥廷的某根沉睡的心弦,他浑身一震,看着若萤的目光便有些发直。

    像对待别人那样么?如果可以,或许真的就不会交恶了呢……

    能够一视同仁么?不分内外亲疏?可以么?那可是他唯一的兄长啊,怎么可能跟别人一样……

    “你怪他对你发脾气,你要想想,他是不是对别人也跟对你这样?因为他训斥你,从此你就会与他势不两立么?不会的,你很明白,你和他之间,就算闹得再凶,也不会反目成仇,你们深信不疑、彼此是真心爱着对方的——”

    “谁爱他?”李祥廷撇嘴道,“看着他就心烦,假正经……”

    若萤忍不住笑了笑,将一颗剥好的荔枝塞到他嘴里。

    “你也就会嘴硬。现在我找人把训导打一顿,你要是能忍着不出手,我就服你。”

    “他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想打他?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

    若萤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以为,做一个好孩子比作坏人更容易么?刚才你说他假正经,可曾考虑过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得光明磊落些呢?既然想做坏事,为什么不大胆去做呢?为什么?人生苦短,若能活得恣意任性,谁愿意苦苦压抑自己?

    你能嬉皮笑脸、没大没小,做得再不对,顶多就是挨一顿骂就完了。可是训导大人呢?他甚至连错都不能错、不敢错。为什么?因为一旦犯错,大家都承受不了那后果。他是一家之希望、更是一家之荣光,他的双肩上担着些什么重责,二哥,你真的替他想过么?

    如果你认为他的活法没什么困难,那么,为何你不跟他调个个儿试一下呢?中规中矩、有条不紊,他的人生从来都不由他自己作主。从祖父、老师、父母,再到朋友、下人,他一步都不能走偏,不能脱离大家对他的期许。这算不算严苛?换成二哥你,你能坚持多久?

    你说姨妈他们不疼你,随便你做什么、他们都不怎么计较。这还不够么?还不够纵容宠溺?不给你压力,是想让你活得轻松一点。换个角度再想想,倘若训导大人指望不上了,二哥你会怎么做?你还能继续逍遥自在麻木不仁么?

    再者,你这个年纪,早该成家立业了,哪还有让你任性的机会?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训导大人可是已经成亲了,是么?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么?意味着责任的增加、增强。

    再过一阵子,我大姐就要过门了。你是否以为这是一桩喜事?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大嫂那边会怎么想?姨妈要如何跟严家解释?训导大人的同僚们会如何议论?

    不得已而为之,你知道这有多难么?二哥,你告诉我,这些事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为自己的家人、到底考虑过多少?在你心里,家人到底是什么?上代你侍奉双亲,在外装点门面,二哥,你该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好兄长!”

    触景生情,不免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过往生平,历历在目,宛若前世却无比真切。

    “人哪,从来都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就没有这样一个好兄长、好姊妹。倘能跟训导大人这般要强、出息,我得少走多少弯路、少辛苦几年!”

    ps::名词解释

    六房---六房是明朝州县吏役的总称,与中央六部相对应。其首领称书吏或承发吏。

    六房依纵横分为左右列和前后行。纵排是左列吏、户、礼三房,右列兵、刑、工三房;横排是吏、兵二房为前行,户、刑二房为中行,礼、工二房为后行。

    吏房掌官吏的任免、考绩、升降等;

    户房掌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

    礼房掌典礼、科举、学校等;

    兵房掌军政;刑房掌刑法、狱讼等;

    工房掌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