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章 至密之情

李阐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52中文网 www.zw52.com,最快更新东鲁传最新章节!

    这是本月间发生的事。

    中元节刚过不久。

    按照以往惯例,中元节前后,朝廷和民间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

    但是,今年的斋戒却提前了,前后持续了十天,却结束于中元节之前。

    整个活动期间,禁歌舞、禁荤腥、禁言、禁足,为什么?

    这难道还不足以令人心生疑惑么?

    “宫里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嗯。五皇子抱恙,痘疹。”

    她问得坦然,他回得自然。

    若萤点点头,心下豁然。

    当然,她并不认为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与她无关,他实在没有必要跟她谈论如此机密的事。

    “太医院不差会种痘的,想必五皇子现今无恙了吧?没有留下什么瘢痕吧?”

    他微笑道:“幸好发现的早,医治及时,几乎没留下什么疙瘩。”

    “老天眷顾,这是圣上的庇佑,是五皇子之幸、贵妃之幸。”

    “可是当时,可没有人敢这么想。”

    虽说痘疹已非绝症,宫里宫外都有防治的法子,但是,这种病最让人恐惧的还不单单是死亡的威胁,还有影响毕生的后遗症。

    十痘九麻。

    凡生痘疹的,往往都会在身体表面留下疤痕,如雨打沙滩、终生难除。

    男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不在乎自己的形容。

    因此,照料五皇子的宫女中,便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只要有心,借口总是有的。

    但也有例外。

    “齐鲁商会会长徐梦熊之女徐淑珍,四郎想必认识吧?”

    若萤心神微动:“听说过。可惜在下晚生了几年,不曾有机会面见过。”

    “那倒是个有胆有识的。别人唯恐给传染上,她却毛遂自荐,愿意侍奉五皇子。当时,尚宫问她缘由,她说是自小已种过痘,不怕传染。而且家中幼弟当初发疹子的时候,她曾经照顾始终,颇有些经验。”

    若萤闻声笑道:“这话大不是。五皇子何等尊贵?怎能和一个商户之子相提并论?不妥、不妥。”

    他便想要伸手过去,捏她故作正经的脸。

    “可不是这话呢。虽说言语唐突了些,但忠义可表,贵妃并不曾责怪。待到五皇子痊愈后,还特地将徐宫人叫到跟前,赏赐了好些东西不说,还将她留在了咸阳宫中差使。”

    “能够侍奉五皇子,算是她的造化。”说到这里,若萤顿了顿,“徐宫人之前,不是中宫那边的人么?咸阳宫应该不缺人手,就这么要了来,但愿中宫不会多想。”

    “一个小小的宫人,哪值得让中宫挂怀。”

    “但愿如此。”若萤不以为然地喃喃道,“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呢……”

    “此话怎讲?”

    “同样一句话,男人说‘随便’,是真的悉听尊便,但是女人一旦说‘随便’,就表示她已经生气了,让你看着办。解决得好,便好,若是不合她心意,她便会诅咒你祖宗十八代。……”

    两个女人要好的时候,同行同止、同生共死,甚至,连最心爱的男人都愿意共享。

    但是,一旦心存龃龉,便很难放下成见。这个时候的女人,记性极好、意志极顽强、斗志极高,与敌人之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怨恨上八百年。

    为了打击对手,她们捕风捉影、大肆宣扬、无所不用其极,更有甚至,竟至于铤而走险、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有可,最毒妇人心。世子就没经历过,也该听说过这些事。”

    “照你这么说,宫里头莫非也有这样的女人?”看她一脸鄙夷,他不禁讪讪道,“中宫和贵妃,这些年相处得不是挺好么……”

    他是当真不太明白女人们的关系。同样都是人,难道和男人间的相处有什么不同么?

    倒不是他眼瞎耳聋,自己也有好些女人,但看她们平日里欢欢喜喜叽叽喳喳,似乎相当和谐融洽,很少从她们的口中听到抱怨的话和坏话。

    脾气相投便一起玩耍,合不来,关上门各人过各人的是了,哪里至于又是“青竹蛇”又是“黄蜂尾”?

    倘真闹到你死我活的份儿上,再美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远的不说,就说现在住在后院里的某人,世人都为他那张脸迷得神魂颠倒,可是在他眼,实在是烦得不能再烦了,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那个人才好。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这个样子倒也不错。用假男人的身份讲述女人的故事,肯定比真男人所臆测出来的女人间的隐秘更加可信。

    此刻她所说的,兴许正是他无从捉摸且一无所知的。

    她要为他打开的,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好奇却无从下手的世界的大门。

    这些话、这些事,兴许过了今日便再难听到。

    毕竟,这可是犯禁的行为,若非信赖无比,谁敢妄加点评?

    “中宫和贵妃不好么?”

    他再问。

    他希望她能放松下来。是他要求她点评的,并非她目无尊卑、违法乱纪。

    与此同时,他觉得此刻内心里的那一丝欢喜能够持续得久一点。

    有生以来,他从未曾和别人议论过京中尤其是后宫中的事。那不是他该关心的,很多事、心里明白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给人当成攻讦的把柄。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阴暗的一面,没有人会傻傻地翻出来亮给别人看,即使对方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人。

    然而此刻,他却乐于将自己托付给对面的人,只要对方不嫌弃,他就感到很欢喜、很充实。

    他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和对方之间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

    这些年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拥有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同床异梦的那种,不要也罢。如果能够与一个人心心相印,即便相隔千山万水,也是幸福的。

    就好比眼下。

    “世子是当真不关心别人家的事呢。”若萤轻笑道,“其实这些事,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中宫那个位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这么多年不曾生养过一个儿子,就算是普通人家,怕也要心慌意乱。听说,以前中宫也曾试图过继一子于膝下?”

    他点点头:“不想是假的。但是这个还是要看缘份吧?这可是在选取将来继承大统的人,可不能随便。而且,有皇子的嫔妃们大多都与贵妃交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宫一派,昔年在先皇上位前后出力甚多,但时过境迁,当鲁王这一脉成功坐稳了江山后,中宫这一方自然便失去了其原有的价值。现在的圣上和朝野,最需要什么?需要一个优秀的接班人。而中宫恰恰就缺少这样的资格……”

    说句难听的,但凡是中宫所出,哪怕是个傻子,那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的首选。至于将来能不能用,那是另一回事。

    国家需要的稳定团结,今上能够给予,国家需要的希望和未来,则寄托在今天的皇太子未来的国君身上。

    谁不着急?

    最急的恐怕只有中宫。

    既无儿子可以依靠,又无圣上的隆宠以为屏障,她要如何跟贵妃徐氏相抗?

    论出身、论家世,徐妃的资本也足够丰厚。

    这几年,关于徐妃出身的话题甚嚣尘上。徐妃先祖乃是朱姓王朝的开国功勋、中山王徐达。前明距今虽年代久远,但徐氏遗风犹存,世人见贤思齐,便对贵妃更添信任与拥戴,认为徐妃母凭子贵,母仪天下乃是迟早的事。

    “所谓的传言,都是心里生出的鬼。宫中人员庞大,谁能保证个个都是君子?”

    别有用心也好,闲极无聊也好,随波逐流也好,只要一点星火,便能点燃连陌的荒原。

    “贵妃行事恭谨和婉,决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明明存在却被刻意遮掩,这与掩耳盗铃何异?”若萤冷冷道,“或许贵妃是真的出于一番善意,但这一切在利益对立面的中宫看来,是否就是真情真心呢?很多事,就算中宫不想争,但其身后的人呢?中宫的位子,牵涉到的岂止是一人、一家、一族?……”

    世事多变迁,人心古来同。

    中宫也好,徐妃也好,说到底,终久都只是世间的凡人,拥有着人人皆有的七情六欲。撇开尊贵无比的身份地位,她们与钟家的几个妇人有多少根本性的区别?

    “咸阳宫是个什么所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但愿中宫能够明白这一点。到了这一步还要谈感情的话,就未免太过于单纯了。想要得到别人的敬畏与爱戴,首先得问问自己,有没有相对应的价值。后悔有什么用?早些年做什么去了?”

    “这话,你跟徐家说过?”

    “很早之前确实和徐会长说过这种话。趋利避害这种事,还有谁比商人更擅长呢?更何况,徐家把闺女送进宫中,可不单单只为了图个平平安安老大遣还。”

    天底下的父母,谁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后宫中人员众多、品秩严格,能够站得更高的话,谁肯甘心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宫女?若为了衣食无忧,像徐大小姐那种,哪里用得着进宫去?在家里岂不活得更满足?

    在中宫或徐妃等人的眼中,徐淑珍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若放到外头来、放到山东道、济南城、乃至于徐氏一族中,徐淑珍的身份就有着特殊的光彩与象征意义。

    山东道上的权贵富豪数不胜数,但有几家有这份能耐,能将女儿送入宫中去?

    这背后,拼的不光是财富,还有人脉。

    “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之荣光,没有谁对谁错。赢家固然可喜可贺,输家也理当报以遗憾。”

    他定定地瞅着她,半天,嗤地笑了。

    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呢。从头到尾不置褒贬,听上去公理又公道、谁也不得罪,说的完全就是别人家的事与己无关。

    何谓吉凶?何去何从?她的立场可是明确坚定得很哪。

    “徐宫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看来得好好地答谢你才是。”

    “说得就好像这是在下的主意似的……”

    “此事和四郎怎会无关?”

    “谁说的?这也太高看在下了。”

    “杜先生。”

    若萤哂笑着摇摇头。

    “本王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并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听说徐宫人生性老实,入宫多年,一直谨慎从事,人云亦云,不好也不坏。倘若不是五皇子这档子事儿,估计直到放出宫去的那一天,中宫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手底下竟然使唤着这么一个人。”

    “人总是会变的。再者,身为奴婢,自当为主子分忧解难。平时无所用处,关键时刻都不能明辨是非的话,这种奴婢不要也罢。”

    “她与你,可是亲戚。”

    话不要说得这么狠。

    “任人唯亲,也得看对方是不是可用之才。不然,趁早藏掖起来,也免得丢掉一家子的脸面。”

    “杜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若萤略作沉吟,问道:“怎么,徐家的人去找过他了?”

    如此,徐梦熊倒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实干家。

    朱昭葵笑了:“以杜先生而今的身份,就算是徐会长亲自登门,也是见不着面的。何况,还只是打发了一个体面的下人过去。”

    “这样的道理,徐会长不会不明白。”若萤也笑了,“正因为明白,索性自己动也不动。如果说他是一把火,想要燃得更旺,何须借助罡风?只消一阵微风就够了。见于不见都在其次,但只要让世人将两下子联系在一起,就够了。世间众生,谁不是活在一个虚名里?”

    他看着她,半晌无语。

    从她的话里,每每能够体会到砭骨的冷冽,那是看透世事才会有的大彻大悟、无情无义、无悲无喜。

    同样的年纪,可爱的、单纯的、刁蛮的、娇俏的……

    他见过太多,却唯独不曾见过如她这般的。

    这是个让人深感绝望又充满期望的人。冷清至极,让人想要燃尽自己去温暖她,孤独至让人恨不能将自己与她揉成一个,认真得让人想拼尽全力去教她顽皮与天真,聪慧得如一池能倒映日月人心的碧水,让人想撩起无数涟漪……

    世间风情有无数种,而她便是其中最独特的一种。

    这么多年了,始终若即若离、不冷不热,令他欲罢不能、泥足深陷。

    “杜先生舍不得你,是对的。”他若有所思,“李训导至今仍对你耿耿于怀,也是有道理的。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明白的?”

    或者说,是不是拥有了这个人、就等于是拥有了一切?

    ps:名词解释

    祭祀----祭祀时皇家的一项重要活动,需要多个部门协作完成。总理部门为礼部,太常寺负责具体执行,鸿胪寺从中协助,光禄寺负责保管、准备祭祀所用的各种器具,钦天监负责选定吉日。

    痘疹---包括水痘和麻疹。孙思邈时,即用取自天花疮中的脓液敷在皮肤上以预防天花。宋代即掌握了种痘方法,明代以后,人痘接种法盛行。明代(1368-1644年),著有关于天花的医书《天花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