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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避在暗处的人终于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若萤并不认为曾经见过此人。大概是四五岁,稚气未脱却又目光闪烁,有着熟谙人事的狡猾与机警。
她激动地扑在栅门上,低声急呼:“四郎,你还记得我吗?小秋,我是小秋。以前在你们老太太院里跑腿打杂的小秋。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分,她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对于若萤的莫名其妙颇感焦急。
“冯家表姑娘绊倒毁容的那件事,四郎还记得不?我就是当时摔了茶具滑倒了表姑娘,后来被撵出去的那个小秋!你不大往前面去,认不全人也不奇怪,可是我记得你。”
若萤终于点了点头,恍然同时,更感到几分意外。
世界当真小得很,几乎给淡忘的人,竟然会在这里再次相遇。
要不是对方主动提起,就算面对面走来,恐怕她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
冯恬那件事,她当然没忘。印象中,也确实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见过这个丫头,只是身份过于卑微,轻易不敢出现在人前,因此,便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
见她终于认出了自己,小秋禁不住落下两行热泪来,连道“没想到”。
若萤静静地端详着她,暗中猜测着对方的来意。
事实上,不用她费心猜,对方已经如竹筒倒豆子,倒出来一堆的五谷杂粮。
“四郎你怎么会给关起来?你放心,二当家人很好,他不会把你怎样的。他们不敢胡乱杀人。只要你听话,他们就不会为难你。虽然吃的比不上外头,可是也能管饱。你不要怕,这里的人才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呢。逢年过节,大当家会给每家每户送东西,面、油、菜、肉……你别看他长得吓人,但是不奸不滑,很讲义气,所有人都敬重他……”
“是么?那我就放心了。”等她住了口、停下来喘息的时候,若萤适时地跟了一句,“你呢?你过得还好么?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她的感慨助长了小秋的心有戚戚焉。
“从钟家出来,给人卖了两道。如果是寻常的人家也就罢了,终归就是那些活儿,糙好都能做。可是没想到他们那么黑心,看我长的还算周正,竟然把我卖到了那件不得天日的地方。……我不从,他们就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骂我、打我,让人排队欺负我,四五个人天天守着,说接一个也是接,接一一辈子也是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让我穿金戴银过好日子……”
往事不堪,她禁不住哽咽起来。
若萤着实地给着震住了。
没想到,这女孩子的遭遇那么悲惨。自离开钟家后,竟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那么深的伤害。
生为一个女孩子,生的周正竟也成了罪过。而作为一个女孩子,一旦踏足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等于是被宣判了死刑。
为了逼其就范,那些人还真够卑鄙的。
这让她不由地想起了晴雨轩的锦绣。
不知道她的沦落风尘是个怎样的经历?是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俯首听命,还是也曾经历过逼迫与欺压,一点点地被人从身体和精神上剥去廉耻之心、抗争之志?
自愿也好、被迫也好,终归一步错、步步错。她们的这一辈子,俱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就算跳进黄河,也无法洗去身上的污点。
别无选择的她们,唯有一条道走到黑。
要一辈子认黑为白、麻木自己,需要的岂止是高山瀚海般的毅力!
从这点上来讲,锦绣那个女人,可真够心大的!
她微微摇摇头,面现悲悯。
“算来是钟家对不起你……”
小秋先是一愣,旋即“扑哧”笑了。
“四郎,你真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真的,我太高兴了,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个……这明明跟你没任何关系的……”
“可是作为钟氏子孙,不能好生保护家中上下,这岂不是失职失察?”
小秋连连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四郎真的不用自责。我是老太太的人,就有再多不是,也怪不到四郎头上去。何况,她们压根就没当你是自家人。”
若萤便一下子默了。
小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想要道歉,却越发地语无伦次:“我说的是真话,可能不大好听,四郎别往心里去。我很好,起码比以前任何时候过得都好、都开心。”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若萤望着她,“自古官与匪水火不容,你不怕万一哪天变了天?”
“四郎是指官府来剿匪么?”小秋挑了挑参差不齐的眉毛,满脸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自信,“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明白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外面的人难道都是守法知法的好人?我们山里的难道全都是该杀?我们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地种田打猎,碍着谁了?”
“这么说,你没打算离开这里?”
“离开这儿,还能往哪儿去?”小秋疑惑道,“这儿真的很好。当初,为了离开那鬼地方,连腿都摔断了。再给牵到人市上的时候,没人瞧得上。那会儿,我以为这辈子算完了。幸亏遇到了二当家。他没嫌弃我残废,请了医生给我看腿。最后,把我领进山里来,让我有吃有穿还有事情做,而且,再没有人欺负我。这种日子,以前我想都没想过。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离开?”
“哦。”
若萤轻轻颔首,在为对方的满足感到欣慰的同时,又难免为其前途感到悲哀。
偏安一隅的日子岂能长久?就不为自己担心,后代呢?难道要他们继续重复这种与世为敌、苟且偷生?
“不管这里的人有多么善良,在外面人的心目中,你们都是强盗,是罪人。”
她不得不提醒对方。
小秋无所谓地笑了:“我知道。就算哪年打起来了,我们给抓了,也不一定就是死路一条吧?大当家说了,天塌下来他一个人顶着。他是主犯,我们全都是被逼的。只要咬定这一点,官府就不会过分难为我们。”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大当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一定能保护我们,给我们一个长久安宁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相信他。”
她目中光彩熠熠,看得若萤瞳孔紧缩。
她明白那种光芒代表着什么,是矢志不渝的誓死相从,是同甘共苦的无怨无悔。
老鸦山的首脑孟仙台,在这些随众多心中播下了种子、撒下了阳光,给了他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更让自己成为了一座神祉,□□地矗立在每个人的心中。
单凭能言会道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光是要满足那么多人的、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就是一项巨大而劳神的工作。
吃饱,穿暖,有病可医,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天灾,人祸……
作为这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孟仙台若无过人之处,决计笼络不住世间最善变的人心。
蛰伏在心底的好奇与好胜,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给你这么一说,我都想留下来了呢……”
这话,半真半假。
抛开是非正邪,她何尝不想成为孟仙台那样的人。开一方疆土,护四方黎民,建一个理想化的邦国,让生活在其间的人,有更多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互助互敬、守礼知法。当百年之后,盖棺论定,能得一“善”字,则此生足矣!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在传闻中万恶的孟仙台身上,或许有着能够启悟她的东西。
若萤微微笑了,那神情温和无害,深深地感染了小秋。
“这些话,但愿四叔也能听到。”
山贼不是凶神恶煞,不会虐待俘虏,这种话是真是假,姑且不论,至少能够让人稍稍安心一点吧?
倘若真如小秋所言,四叔的安危倒不必过于担心了。
小秋的反应证实了她的这一猜想。
“四郎,他们抓你,也是为了钱么?”
一个“也”字,给出了若萤想要的。
还好,目前为止,四叔还算安全。
当然,她是不会将这份心思表露出来的。
倒是小秋,见她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很是有些同情:“他们一向都这么着。跟外面的人说,是这些人欠了钱,其实谁不知道?只不过这种事儿谁撞上谁倒霉。也就是有钱人才会摊上这种事儿,真要是一般的人家,为那三瓜俩枣,谁会傻乎乎地费这么大劲儿?”
“这么说,这里就是关押人质的地方?”
没有血腥味儿,没有暴力遗留的痕迹,这种惩罚显然太轻了,不过,拿来吓吓人质还是可以的。
小秋点点头,再次肯定了她的猜想。
“我四叔呢?他也在这儿待过?”
小秋道:“四老爷的情况不大一样,可能就数他在这儿住的时间最长。大当家说,山里不留吃白饭的,就把他打发去干活儿了。打石井,打石头。”
若萤吃了已经:让四叔去打石头?就他那副身子骨,吃得消不?那还不得天天抱着石头哭啊?
不过,转头想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当初的宝山会一案,那些违法者最后不也是被打发去干苦力了么?
“四叔近来可好?”
她想了解最近的情况。
小秋满不在乎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等拿到赎金,自然就把人放了。一直都是这么着。”
她忽然想起眼前的一个问题:“四郎,他们想要多少钱换你?”
若萤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是跟钟家要么?他们肯出这个钱不?”
毕竟曾在钟家生活过几年,小秋对那个出身地相当介意。
“是啊,我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如果交不出钱来,他们会不会卸掉我的胳膊腿儿作为惩戒?”
小秋便不吱声了,定定地瞅着她,神色阴晴不定,看得出有明显的犹豫。
“不会要人命,但会给人留个教训,是么?”
要统辖一方百姓,光靠仁慈善良是不够的,还得具备当断就断的狠辣手段与决心。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小秋支支吾吾左顾右盼,“以前都没什么事儿,反正,他们要多少给多少就对了……毕竟大家都要吃饭、要活命,对吧?”
作为强盗,以此为借口确实很具有迷惑性。但强盗终究是强盗,如果不能正确地认清这一点,势必将会在犯罪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若萤没有戳穿对方的谎言。很多时候,就是靠着这一点并不温暖的萤火,才能够坚持活到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终归这女孩儿与她无仇,她不愿意拆掉对方心中的那根梁柱。
“谢谢你,”若萤恳切道,“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心里踏实多了。”
起初,她还怀疑对方是别有企图,但听得这一番话后,确定这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有点念旧,又有点乐天。
这女孩儿说的没错,山里的人跟山外的人,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她的态度再度打动了小秋。
后者以一副大姐教导小弟的口吻道:“四郎的心情,我能明白。换谁给弄到不熟悉的地方来,都要害怕。我也是恍惚听人说,有人给抓了来,越听越觉得像四郎,所以才偷偷地跑来确认一下。”
“你来这里,不要紧么?小心给人瞧见了,跟你们大当家告状。”
她的关心使得小秋感激不已,同时又有些惭愧:“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四郎不要怪我才好。虽然咱们认识,可我不能对不起两位当家的……”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怪你。毕竟,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咱不能恩将仇报、禽兽不如。”
小秋感同身受地连连点头,一边揉着湿润的眼睛。
“此地不宜久留,”若萤催她,“你快走吧,别拖累了你的朋友。”
小秋看了看身后:“那我走了。能再见到四郎,我真的很高兴。啰嗦了那么多,四郎别嫌弃我。二当家的也说,我就是话太多了,不用脑子,所以才会给人利用。”
“你是指冯姑娘那件事吗?”
“嗯。”
话音未落,小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呆住了。
若萤将她的反应悉数纳入眼中。
“你知道么?冯姑娘没了。”
“啊?——”
小秋大惊之余,一把握住了自己的嘴巴。
于是,她的脸上就只剩下了一对惊恐的大眼睛。
“她原本想一把火烧了钟家报仇,接过却只葬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冯家事后收了钟家的十两银子,这件事就再也没提起过。”若萤给她对六神无主继续扬尘洒灰,“你算是个知情的,应该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二爷想必也知道些什么,所以,打从冯姑娘去后,一直都很消沉。也无心读书了,三天两头往六出寺跑。冯姑娘的最后一面只有我见过,她临终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尽是不甘。”
“她……说什么了?”
小秋颤声问。
若萤冷冷道:“你知道吗?那天,她居然穿了内外一片红衣裳。当时因为情况紧急,我没有注意到。事后,整个合欢镇的人都在说这个事儿。说她怨气太重,死前穿红衣裳,是打定主意要化成厉鬼,报复那些坑害她的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定睛在小秋的脸上。
小秋给她这一记意有所指的注目吓坏了,“噗”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一迭声地推托道:“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你?冯姑娘可不会这么想。当初摔倒毁容的时候,毕竟跟前就那么几个人,你也是其中一个,不是么?你以为她会相信你是无辜的?她不找你、找哪个?”
小秋霍地撑起身子,愤愤地辩白道:“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害她?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应该去找二姑娘、找水蓝算账,关我什么事儿?”
“放心,她会的。”若萤紧跟道,“她不但恨你,恨二姑娘,恨水蓝,她还把钟家所有的人都诅咒了。”
“她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小秋都快要哭了。
“她落了个那么悲惨的下场,怎可能心平气和?”若萤倏地放缓了声调,“不过,你也不用怕。我请了六出寺的大师父给她做了超度,还给她捐了香油点了长明灯,希望能够化解她的戾气,好好地转世投胎去。”
“真事儿?”一听这话,小秋立马又活过来了。
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后,她心有余悸地告诉若萤:“四郎要不说,杀死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事儿。先前受了那么多苦,我猜,兴许就是表姑娘害的。”
“难说。”若萤随声附和道,“你若是有心,合适的时候,不妨也拜拜她,送点浆水银钱什么的,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越发让她怨恨。”
“好,我记下了。”小秋唯恐不及地点头称是。
因为心虚,她已彻底地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但临走前,她仍不忘提醒若萤:“四郎千万记得我说的,别跟他们对着干,就没事儿。他们要真是想伤你——我……我一定会帮你求情的。”
“不管怎样,都谢谢你。”若萤言辞诚恳道。
看着那个盘膝端坐,身处在半明半暗中的小小身影,由己及人,小秋感到了莫名的鼻酸。
而若萤,一直目送那个蹒跚的身影消失。
论受苦,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从奴婢到受尽屈辱折了一条腿,再到落草为寇,以此为代价换取的生存权,有什么道理不该尊重?
而以她的尊重作为交换,对方也提供给了她不少的信息,解开了她心底很多的疑团。
这很划算,这才公平。
老天爷从不曾偏袒过谁、苛待过谁,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开启另一扇窗户。
四叔平安。
山贼不会随便就宰了她。
孟仙台原来是那样的人。
冯恬毁容的真相原来如此。
今晚,她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就是不知道,她的要求到底有没有传达给常识?从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喽啰是否当真视自己的当家人为衣食父母,通过这些琐碎小事,约略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