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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若萤本能地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身体如被胶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混沌的意识渐渐地被浑身的不适唤醒。
那是一种混杂了疼痛与酸胀的感觉,几乎令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自主,就像是置身在动荡的水面上,但却比水面更加颠簸。
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原来是在一辆行驶中的车子上。
眼前一片昏暗,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污浊。稍稍定神才发现,令她感到窒息的不仅仅是密闭的空间,还有口中塞着的布团。
喉咙干得像炎日照耀下的山路,布满炽热干燥的沙砾。
这个时候,就算是让她喊,恐怕也发不出声来。
她一动也不能动,因为手脚都被布条捆绑着。
也不知道抓她的人到底怕什么?就凭她这副身子骨,随便一个成人就能控制得了吧?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她绑得跟个粽子似的!
若萤暗中唾骂着,无可奈何地将脑袋倒向一旁,恰好对上一双戒备森严的目光。
她眨眨眼,以便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就是挟持绑架她的人吧?
常识,常通的小儿子,常宽的叔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个曾经只出现在常通及其邻居们的闪烁其辞中的人。
能够亲眼看到这个传说中令人谈虎色变的人物,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那个常宽似乎对这个家门不幸的叔叔万分痛恨。也是,要不是因为他,常家还不至于过得那么孤立、艰难。
但看外表,其实这个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憎,起码没有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约莫三十来岁,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十分憔悴消瘦,似乎混得并不怎么样。
她抽了抽鼻子,没有从对方身上嗅到什么怪异的味道。
如果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一直闷在这种地方,想必会出不少汗吧?出汗就会馊,可是她并没有闻到那种气息。
但或者是因为瘦,这个人出汗少。抑或是这个男人本身并没有汗脚狐臭。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缺少这方面的证据,她便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昏睡时间。
她转而打量起身处的环境。
这不是车厢,倒像是个大号的木头箱子。上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有挡板隔着,不时地会落下草屑。
箱子四面都是草把子,偶尔能够看到外面慎进来的光线,到底也不知道是日光、是灯光。
这人是要把她带到土匪窝里吗?
莫非他就是老鸦山安排的与她“接洽”的人?
也不知道王世子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怕是恼得不行吧?
马车的行驶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当中未曾有过丝毫的停顿。若萤便有些怀疑,她们已经远离了城郭人群,行进在旷野中。
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道路的拐弯较多,且要躲避行人车辆,就会有很多的顿挫,车行快慢速度会有明显的变化。
而且,人为修建的道路和原野间的道路,在行进中的颠簸程度也有着明显的区别,甚至是车轮碾压产生的回音、沿途的风声,也不尽相同。
她静静地捕捉着尽可能多的信息,而身边的常识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从他靠在板壁上的姿势即可推断出,眼下的情势对他十分有利。
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取出她口中的堵塞。
他不怕她叫嚷,而若萤也明白这一点。
她也不想做些徒劳无功的挣扎。
她咳嗽了几声,问了声“有水么”。
没有回答就表示她的希望落了空。
她知道,想要对方开口,就得另想别的法子。
她没有再废话,而对方对她的“识相”也并不怎么在意。
这稍微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如此粗心大意的人,言行当中的破绽应该不会少,怎么会给派出来执行任务呢?
而且,她很怀疑他的身手。看露出来的胳膊腿儿,并不见得有多强壮,估计五六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李祥廷一个。
玩脑子的鲜有虎贲之力。老鸦山派他出来,目的何在?
就不怕他给官府抓了去,严刑拷打下将整个老鸦山都给出卖掉?
还是说、仅仅因为他是常通的儿子、所以更方便接近她?
“常识?”
待到能说话了,她首先确认了这一点。
常识瞥她一眼,意态懒散。
若萤嗤笑了:“你果然出息得很呐!这么说,你这趟是专门来堵我的?”
常识白她一眼,将头靠向草堆,摆明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若萤便有些犯了难:难道不是?但要说他是赶巧回来看望父母,这种说辞似乎也很勉强。
被打昏之前的情景,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正跟常通老两口坐在正间里闲话家常。越过低矮的院墙,可见常宽正跟几个小伙伴在胡同里玩儿,拿着石头在墙上砸火星,不时发出惊呼声。
非常安详恬静的午后。
后来不知怎么着,就听到远处传来地动山摇的声响。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屋子里突然就蹿出来一个黑影。
要说反应最快的,当属腊月。他冲到了她的前面,试图保护她。
但是对方的反应也不差,一伸手,就把正间门上的门关抽了出来,直接砸向腊月。
那一记重响听得她的呼吸为之一窒,心肝随之好一阵抽痛。
当此时,她谁也顾不上了,一心就只惦记着腊月的安危,常通老两口叫喊的什么,通通当作了耳边风。
再后来,她被拖曳着一顿狂奔。然后,后颈吃了一掌,就此人事不省……
醒来后再回想一下发生过的种种,一个大致的轮廓渐渐在她脑中成型。
当她进入常家的时候,常识应该就躲在家中的地窖里,而常通老两口都是知情人。
秘而不宣,不像是为了麻痹她、以期挟持她,但从言语中能够感受得到,那一对老人家似乎在努力地保护地窖里的孩子不被人发觉。
明明是那么严重的伤情病症,那老两口却不住嘴地说“没事儿”,当时,她还以为对方是在安慰她,其实不然。
他们安她的心,或许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尽快离开那里。
“你不是回来探亲的,你欺骗了你爹娘,是么?”
她再问。
“不得不说,你这一步棋走得很不错呢。”她微微笑着,微微颔首,“算来,是我输了一局……”
作为老鸦山的军师,要没有个聪明的脑袋怎么成?但既然是掌握核心机密的人,理当受到极为严密的保护。
虽然老早知道这个人与常家的关系,但她却在赌,赌自己的运气没那么差,赌常识不敢采取独狼行动,赌老鸦山不敢大白天地出来作乱……
但是很显然,她赌输了。
“不过,你也赢得不怎么痛快。”她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常识的脸跟着拉长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哪。给最亲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滋味,不大好吧……”若萤凉凉地感慨着,“你大概也没有想到,你那个侄儿会把你卖给卫所吧?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几时告的密、怎么告的密?”
常识沉默着。
但仿佛是错觉,她似乎听到对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得承认一个事实,”她道,“要不是我恰好在,明年的今天兴许就是你的忌日。”
换言之,她帮了他,这个人情他应该记住。
“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吧?是不是该放了我了?”若萤打算从这个角度入手,“你放心,我不会报官的。相信你爹娘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尽管他们为有你这么个不孝子而伤心、绝望。但作为父母,即便你十恶不赦,他们还是不忍心害死你的。”
常识不吱声,只管斜睨着她。
“你们绑架了我四叔,不会还想绑架我吧?为什么?为钱?你们想敲诈多少钱?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我能给你们换来一座金山银山,你们是否就有那个造化、能消受得了那份荣华富贵?”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些挨了一竹杠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不过,这些话你可能听不进去。毕竟你的罪太深了。杀一人难逃一死,杀十人也是一死,能游有多大区别呢……”
说到这里,她上下瞅着他,不无惋惜道:“好好的一个人,你说你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呢?有人说是官逼民反,也有人说是你冒失。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走到今天,你已经无法回头了,是吗?”
对方仍旧一言不发。
若萤自顾喃喃道:“想想也是,首先,自首需要勇气。自首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判以怎样的刑罚,等待的过程就像是上绞刑架,就凭你这个年纪,非给熬白了头发不可。
这也罢了,官府一定会审问你,甚至不排除会对你刑讯逼供。到那时,你所说的不管是真话假话,他们都要一再确定、反复质疑。即使你是被逼的,即使你说你没有跟老鸦山沆瀣一气,这种事,你说了不算,他们会有自己的考量。对内、对外、对上、对下,该如何交待,他们会按照自己的需要来解剖你、利用你。况且,你已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不能取信于人,可以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了,你觉得呢?”
“所以呢?”
常识总算是有点关切的意思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萤一本正经道,“如果安全了,趁早放我走。咱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完了,就当从来不曾相识过。至于以后会怎样,你我就听天由命吧。对了,我四叔怎么样?你们没把他煮了吃肉吧?”
这话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常识皱皱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狠狠道:“放心,就算要吃、也得等养肥了。”
虽然是句狠话,却令若萤莫名地长舒一口气。
只要四叔还活着,她的罪孽就可以减轻一些了。
她不相信面前的男人,可是却愿意相信他的这句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没把你当成十恶不赦的家伙。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阴险狡诈的坏人。”她的神情言语是那么地真诚、温和,当中还掺杂着令人怦然心动的悲悯,“你可以不相信官府,可不能不相信我。令尊令堂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家?我是专程来帮助你爹娘的。上次我从你们家走的时候,给你老爹留下个地址,这件事,随便你去打听,都知道。都说‘盗亦有道’,你不能恩将仇报,那太伤人心了……”
常识看了看她,没说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却比起初放松了很多。这是否意味着,他对她的防范没有那么严密了?
“看你这个样子,好像近来过得不怎么样。你爹娘知道你的情况不?你出去这么多年,没怎么回来看望他们吧?……”
眼下,她能用的就只有这一张感情牌了。
如果在贼窝里混的不错,应该也不会空着手回家来,怎么着不得撂下几个钱赡养老人孩子?
“你要早点回来,给他们撂下几个钱,兴许他们还不会出这么多事儿……”
“他们不要……”
常识忽然跟了一句。
若萤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不食嗟来之食么?看来,你是真的伤了你爹娘的心……”
即便伤心,做父母的却还在本能地保护着孩子的安全,这种人间悲剧,真真令人无法褒贬。
“花你的钱会让他们有一种犯罪感,想必你也很为难。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早点放了我。你要死要活,我不管,但是我不能眼看着你爹娘继续受罪。你娘的那毛病得赶紧医治,你爹那断腿要就那么拖着,可真要变成残废了。”
她越说越冷,也越发愤怒:“你自己选择的人生,别人无权多嘴。但是,希望你不要错上加错,累及无辜。连累别人倒也罢了,那可是你爹娘啊!他们要有个好歹,你这辈子能安心?他们辛辛苦苦养你一场,难道就为了让你与天下为敌?要是早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模样,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掐死的……”
“你闭嘴!”
常识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突然的愤恨倒把若萤吓了一大跳。
刚才她说什么了?到底是哪句话引起了他的不满?
如此也好,好歹她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了。
害怕被否定、被亲人抛弃么?
“你生什么气?你觉得你有资格生气么?我说对了,不是么?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么?你看你,就因为当初没有控制住自己,光想着逞一时之快,结果呢?一步错、步步错!误入歧途的你,连街头混混都不如,你不服气是不是?”
虽然她的处境很糟糕、模样很狼狈,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义正词严。
常识的眼睛眯得像两片薄刃,恨不能将她削成如雪的肉片。
他不想听到她说话,很明显。
但她偏要说。
当敌人失去冷静的时候,往往就是绝地反击的时刻。
比起被卷入贼窝,她宁愿挨他一顿暴打。
“你要是不生气,我或许还会当你是个孝顺的男人。你居然生气了……看来,你真的不曾好好反省过自己的错误。比起生气,难道不该多些懊恼与悔恨吗?你要是个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罢了。你倒好,因为你一个人,毁掉了一个家庭。
把你跟街头混混相比,你觉得受委屈了,是么?莫非你觉得你比他们高一等?是谁给你的这份自信?他们再无赖,起码还能奉养双亲。自己没出息,或许生个儿子会比自己强。你呢?你拿什么跟他们比?
你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能给父母带来什么?从你加入贼窝的那一刻,你就亲手掐灭了他们的希望,你知道么?
我娘常说,日子穷,不怕,怕的是没了念想。你不知道吧?你的爹娘被你害的,连最后的念想都没有了。
当然了,你会说还有常宽。呵,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只能说——你太蠢了。要说可怜,常宽才是最可怜的。那孩子,至今仍觉得自己做了件正义之事,向官府举报了你,替地方除去了一大祸患。他以为他会受到人们的尊敬?错!大错特错!……”
同样的事,因为她曾经经历过,所以感同身受。
“小的时候,因为一场洪水,我曾经向官府揭发过我的祖父,他是地方上的老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直到今天,他仍旧是老人,掌握着一地百姓的是非论断。那场洪灾并未影响到他的身份与地位,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就算他有再多的不是,也抵不过我的过失严重。亲亲相隐是人人必须遵守的法律,一千一万个人可以告他不作为、草菅人命,唯独我不能。
直到今天,人们都还记得那件事,却不约而同地淡化了他的过错,而将我当年的所作所为记得清清楚楚……
人们能记得的,只有我的‘不孝’。不孝乃是天底下最不可原谅的罪过,是么?
常宽跟我做了一样的事情,所以,他终究难免会给人诟病,成为一个不孝的家伙。这个污点会跟随他一辈子,影响他的求学、仕进,影响他娶妻、交友。他现在还小,可能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等大了,说不定会后悔得想杀死自己……
但这也非绝对。补救的法子还是有的,你要听么?”
常识的腮帮子绷得很紧,若萤知道,他很不平静。
她赌他想听,果然——
“什么法子?”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是喊话多了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