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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杜氏果然言出必行。
在与静言接上头后,当天午后,她们就启程返乡了。
梁从鸾和陈艾清也于同时上路。
若萤一行一直送他们出了城门。
转过身来,若萤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常家走一趟,及早了却一桩心事。
正是“日高人渴漫思茶”的时辰,骄阳似火、地皮滚烫,街道上行人稀稀落落,歇斯底里的蝉鸣加剧了烦躁与抱怨。
车厢的门窗都已经全部敞开,却依然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临近贫民区的时候,因瞧见路边有卖西瓜的摊子,腊月便暂时叫停了马车,下去买瓜给众人解暑。
李祥廷早把不得这一声,一个鹞子翻身跃下马车,大咧咧横在路中央,一手抖着衣襟,一手挥汗如雨,一边连声叫着“好热、好热”。
转眼看到朴时敏给北斗搀下马车,跟一块豆腐似的给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李祥廷不由得打趣他道:“朴兄不好拈个诀、作个法,给下一场透雨?我觉得这种事儿,求老天爷不如求你来得方便。”
朴时敏撩起眼皮,蔫蔫地瞅他一眼,有气无力却十分坚决地回答道:“没有雨,你情管死了这条心吧……”
说话间,北斗捧着一块西瓜过来,跟救火似的递给朴时敏:“公子赶紧吃两口清凉清凉。静言公子不在,你要是中暑了,麻烦就大了。”
那边,腊月让开了俩西瓜,众人便守着瓜摊大快朵颐起来。
吃的差不多了,若萤吩咐腊月,让再选个大的,稍候去常家的时候,好当作见面礼。
趁着挑瓜的空隙,她悄悄问腊月,身上有多少零钱。
“难得来一趟,咱们得做好替他家还债的准备。”
腊月有点不大情愿:“四爷这么做,只能帮得了他们一时。他家那种情况,还有个好?”
就怕这次开了口子,下次再遇上困难,还会写信来求助。
谁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常家那就是个无底洞,得多少银钱才能填得满?
若萤苦笑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些?他们可怜,就可怜在不单贫穷,还没有希望。但是现在除了往上贴钱,还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法子么?你以为我不懂得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我倒是想帮他们发家致富呢,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别说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腊月重重地叹口气,一筹莫展。
“说到底,还是离得太远了。”若萤道,“要就隔着十里八乡,怎么着我也不会让他们变成这副模样。养鱼、种菜、养草菇,或者是雇了来做点零工,怎么着也能吃饱穿暖。”
“所以,才会一心想要考取功名?达则兼济天下,是么?”
冷不丁的一声,却没有吓她一大跳。因为那淡淡的兰香、温温的声音,早已成了无害的预警。
若萤没有回头,但只是点了点头。
“嗯。”
这一刻,她恍惚听到了来自头顶的一声轻叹,待要去深究,却听那个声音若无其事地说道:“这里的道路这么窄,看来车马是进不去了。”
若萤回头歉歉地一笑,心底略感不忍。
让他顶着毒日头、踩着滚烫的地皮去那脏乱拥挤不堪的地方,算不算是一种罪过呢?
都道是,有经历才会有感悟,有对比,才会懂得珍惜,有不幸,才会生出怜悯与慈悲。
如果条件允许,她真心希望他能亲身体验一下这些事,感受一下真正的民生疾苦,但眼下不行。
从来由奢入俭难,这片贫民区的境况已经不单单是“简陋”了。对于一直高高在上的他来说,这份天壤之别恐怕不仅仅会令他感到震惊,更有甚者,有可能会给他造成心灵创伤也不一定。
就好像未曾经历过沙场征战的人,面对伏尸遍野、血流成河,强烈的震撼所造成的恐惧,往往能变成一辈子的噩梦,从而性情大变、从而心病难愈。
他的尊贵,不容她下如此大的赌注。
“世子就在这里等我吧。”
越往里、现实越不堪入目,让自认为定力非凡的她都有些不忍卒睹。
因为长时间的干旱少雨,整个贫民区没日没夜地笼罩在灰尘之中。生活在其间的人或许不自觉,但是进入村子的人立马便能给那种气息呛出一记踉跄来。
无人清扫的大街小巷,遍布各种秽物,各种杂物堆在门边路畔,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越发地逼仄。
污水如墨,潺潺地在脚下流淌成千沟万壑,腐臭的气息无处不在。
然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然。
干旱减少了蚊孽滋生,却助长了苍蝇的气势。绿豆蝇如雷般轰鸣着自眼前成群飞过,偶尔打在手臂上,竟然会造成火辣辣的疼。
牛羊都拴在房前屋后的粪水中,这些地方的蚊蝇也最为猖獗。
若萤连连摇头,跨过一道污水,正待要叮嘱身后的人注意,余光所及,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嗖地穿过近旁的路口,瞬间就不见了。
她只错愕了眨眼工夫,便拔脚追过去。但等冲到巷子口,左顾右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愣了好一会儿。
“四爷,怎么了?”腊月紧张得四下张望。
若萤一个激灵醒过来,迟疑地摇摇头:“没什么……”
刚才那种感觉,宛若白日见鬼。她想说是自己看花了眼,可心底的那份不安却清晰无比。
朱昭葵也跟了上来。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流枫。”若萤仍旧不能确定。
左右巷子纵横交错,出口入口无数,想要追踪那个可疑的身影已不可能。
“流枫是谁?”
朱昭葵的警惕源于对同性本能的排斥。
他怀疑自己的反常是天气的过错,弄得他心浮气躁地不说,近来似乎变得格外地小心眼儿,凡事都爱多想,想着想着就走不出来了。
而且,这些事偏偏都跟四郎有关。
他怀疑是自己出门太久、压抑太久的缘故。好歹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就有心想要修禅坐道,也需要一个过程不是?成天吃素斋戒,谁能受得了!
这股子火气有多旺,他不清楚。但是,当他看到四郎沐浴出来、头发丝还滴着水珠的模样,当时就流出了鼻血。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所以,他及时地用帕子捂住了口鼻,才免于人前露馅。
就像是现在,看着四郎那么专注地寻思别的男人,他的心里的又开始火烧火燎了。
“流枫是谁?”
他再次追问。
这下,若萤总算是回过神来了:“醉南风的二当家,君四最为倚重的人,甚至都想把醉南风整个地托付给他。”
稍稍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有个朋友叫秦文明,二哥知道,平时很合得来。是济南富商秦家的公子。流枫是他的族兄,因排行第九,以前都称呼他秦九郎。后来因为一些特殊缘故,跟着相好的跑了。又因为相好的出了事故,走投无路之下,被君四收留,直到今天。”
朱昭葵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为她的消息灵通,但一方面他仍有不解:“他为什么来这里?”
那种人,应该流连于灯红酒绿才对。
若萤摇摇头:“也许是看错了……”
“要查查么?”朱昭葵问道。
扰人清梦讨人嫌的事情不做为最好。
若萤笑着摆摆手:“世子如果不嫌累,就在这儿站站吧。我去常家看看就出来。”
他并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万一不小心踩进污水里,这一天都不用吃饭了。
朱昭葵看看她,又端详着四下。
从这个位置,几乎能瞧见常家所在的那一排房子。附近有几棵树、几个草垛,约略都能看得到。
正值午觉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几条土狗没精打采的趴在路边的树荫下,毫无危险感。
他在想,即便有意外发生,既在视线之内,应该也能够驰援到位吧?
说实话,他确实在打退堂鼓,一路上都在怀疑,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为什么会有这么糟糕的所在?四郎家以前也是很穷的,可是也没这么混乱啊!
又穷、又乱、又脏、又没有拾掇的意识,所以运气越来越差,日子越过越艰难。
有道是“可怜知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不必过于同情这里的人。
自己不争气、不往高处走,专等着别人施舍救助,这种人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要不说,四郎有时候就是太善良了,总要替别人操心、劳神,而自己浑然不觉,真叫人心疼又生气。
当然了,还有嫉妒。
因为他不穷不困,所以就不必过多在意了么?
若萤没有留意他的小心思,转而跟李祥廷几个打商量。
只是过来看个人,问问情况,安慰一番,留下几个钱就完了,还能有什么事儿?要是静言在,或许还能耽误些工夫给望闻问切,他不在,寻医问药这种事儿就得由左邻右舍帮忙跑腿了。
何况,光天化日下,生铁都能给晒化,谁会选这种时候惹是生非?
“那你快去快回,”李祥廷望着地上的影子,“超过半个时辰,我就进去找你。你那边有什么事儿,记得站在巷子口喊一声。”
若萤点头应是,让腊月抱好西瓜,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去了。
这边,众人都坐在树下静候着,眼睛紧盯着同一个位置。
渐渐地,朴时敏打起了瞌睡,身子摇摇晃晃地似乎要倒下去。北斗赶忙坐到他的身后以为支撑,一只手不停歇地替他打着扇子。
风都是热的,吃下去的西瓜很快就变成了汗水。
李祥廷左右瞅着没人,自躲到一丛灌木后解手。也知道此举有辱斯文,便喃喃自嘲道:“小爷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朱昭葵凝视着地上的小木棍。
距离四郎进去,已接近两刻了。不知在这段时间里,她在做什么?听说寻常人家的待客之道很罗嗦,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出主人家的真诚似的。
也许,常家老两口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四郎诉苦呢。四郎那个人似乎又很愿意倾听,如果不从旁打断,估计两下子一壶粗茶、一碟炒豆,能坐上大半天。
但愿别忘了,他还在外面等着、晒着。
好吧,再给她一刻钟,再不出来,就让二郎请出来。
背靠向大树,正待要闭上眼睛迷糊一小会儿,正前方的大路上,忽然涌过来乌压压的一队士兵,就像是飞蝗过境,轰隆隆地从眼皮子底下穿过。
街巷两边忽然冒出了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士兵前进的方向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这地方,乱着咧……”
卖瓜的老神在在地嘲笑着。
工夫不大,整个村子就变成了一个沉滓泛起的池塘。
鸡鸣犬吠不绝于耳,孩子的哭闹和男人女人的斥骂渐成鼎沸。
不知是谁,敲得铜盆“咣咣”响,边敲打边昭告四方:“卫所抓贼喽——山贼进村喽——”
那声“山贼”蓦地刺痛了朱昭葵的心。
对于这市井的热闹,他毫无兴趣。此时此刻的他,只记得一件事——
貌似士兵们去的方向,正是常家所处的那片房屋,而且,也正是四郎的所在。
“东方!”
他腾地站起来,沉声叫道。
响应着他的惊惧,东方十五如同一只鹞子飞出车厢,嗖嗖几个纵跳,便消失在视线中。
越是安全的地方,反而越危险。越是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会发生。
当朱昭葵等人匆忙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面对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和此起彼伏的惊惶失措。
被围在圈子当中的,正是引发这场骚乱的常家,常通老两口和唯一的孙子常宽。
患病的常通家的坐在门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常通则跪在院子里,双手连连捶地,不知是气还是羞。
几名卫所的士兵里里外外做着搜查,就差没把房子掀个个儿。
腊月给两名士兵搀扶着走出来。吃了一闷棍的他除了血流满面无法视物,整个人都晃晃悠悠地站不稳。
他惶惑地昂着头,一面辨别着四下的动静,一面不住声地喊:“四爷呢?我们四爷呢?四爷、四爷!”
李祥廷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把攥住常通的前襟,直接将他提在了半空里。
“若萤呢?四郎呢?”
陡然被喷,常通给吓得不轻,哪里还赶得上话?
倒是那个孩子常宽,在这乱象之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冷静。
不,确切说,是冷酷。
“你们四郎被山贼劫走了。”小小的年纪似乎正承受着山一般的压力,以至于他的五官都发生了扭曲,“他被常识劫走了。常识是罪犯,他不是我叔叔,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他是老鸦山的败类!你们一定要抓住他、杀了他,不然的话,他会领着老鸦山的人干掉你们每个人!”
“你说真的?”
李祥廷睚眦欲裂。
“骗你不得好死!”
李祥廷呆若木鸡。
防了一路,多少不眠之夜都熬过去了,多少可能的意外都避开了,没想到竟然在终点处、功亏一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的他,禁不住咆哮着将手中的累赘狠狠地甩了出去。
“我去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