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章 身后之事

李阐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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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旱无雨的官道上,黄尘漫天。

    四辆马车自合欢镇的几个方向相继驶上大道,并最终在村落消失的地方逐渐汇成一队。

    领先的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头戴凉帽,无从辨别眉眼,但是驱车的架势却让人过目难忘。

    疾驰与颠簸中,他始终像是一株木桩,稳稳地盘坐在最前方,仿佛感觉不到迎面的热浪与风尘。

    其后的一辆马车,赶车的是谭麻子。一左一右坐在谭麻子身边的,是短衣裋褐的腊月和北斗。而在后面车厢里坐着的,是若萤和朴时敏。

    稍后紧跟着小侯爷的车马。赶车的和随从的,都是此次带出来的安平府的亲信。

    最后一辆车上则坐着静言主仆,以及钟若荃。

    这是若萤所始料未及的。

    就在昨天夜里,钟若荃从济南城赶回了合欢镇。

    具体情形都是从腊月口中得知的。

    回来后的钟若荃,先是和母妹抱成一团痛哭了一场。

    这次的事件,对于钟若荃而言,委实是一记重创。算来,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太平之家。生意上的事情,历来由父亲做主,根本不用他劳神操心。

    而今父亲突遭绑架,他觉得心里头的柱子轰然倒塌,一时之间,完全不知所措。

    如何营救父亲,他毫无头绪,但却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四房的不幸,都是四郎造成的。

    他对若萤充满了怨恨,要不是汪氏和邻居极力拦着,他当真能冲去三房跟若萤拼命。

    他不但恨透了若萤,也对极力阻止他跟去营救的钟若芹表示出了愤慨。

    那是他爹,他要是不去营救还能指望谁?

    如果可以,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够替代父亲被贼人掳去。

    对此,若萤只能保持沉默。她很清楚,当此时,她的任何劝解都有可能被误会成推卸责任、淡化事态的严重性。

    钟若荃的怒气就像是洪流,单纯的堵塞有害无益,倒是适当地让他发泄一下才好。

    倒是钟若芹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书呆子会站在她这一边。

    首先,阻止钟若荃前去涉险,这不但合乎她的意愿,也从一个侧面感受到了钟二爷的手足之情。

    他不希望钟若荃出事儿,这一点,跟大爷的计划完全相悖。

    也难怪半夜三更的,亲兄弟两个会吵嚷起来。

    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最得老太爷欢心的大爷占了上风。

    钟若英认为他书呆子气、软弱无能,遇事就知道躲避,非要等到贼寇杀进家门来才会抻头;说得就好像钟若荃会一去不回头似的……

    对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哪能如此这般诅咒?

    钟若芹后来被大老爷罚去跪祠堂。其间大太太心疼小儿子,偷偷地打发了丫头去送吃喝,结果都被二爷拒绝了。

    书呆子的犟脾气一旦发作,都敢饿死自己。

    早间送行的时候,若萤瞧见了钟若芹。一宿没睡的他,估计也想了很多、挣扎了很久,整个人都灰扑扑地,双眼更是红肿得太过于引人注目。

    时不时投向大爷的目光,说不出来的复杂伤痛。

    看着他,若萤心下五味杂陈。

    大房中也只有这么干净、善良的人了。

    读书人或许有几分呆气,却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鬼。成天在父兄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怎可能对父兄的言行毫无所知、所察?

    但这就是他的为难之处了。

    明知不对,但想要揭穿父兄的野心祸心,这种事岂是读书人能做的?

    也难怪定慧会说,二爷往山上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天底下的读书人,有几个像她钟四郎这般狡狯世故?又有几个人敢于触犯律法,六亲不认、大义灭亲?

    她也曾想过,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着秋语禅的意识,作为此间的一个人,很多的奇想异行,或许根本就不会有。

    四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准亲家的程家也赶来安慰。

    程二姑娘的表现非常惹眼。打从消息一落地,她就赶过来了,一直在四房陪伴着汪氏母女。

    街面上的人都说,她就跟正经的四少奶奶一样。而她的言行,似乎也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四房存亡兴衰绑在了一起。

    人们都说,不愧是独挑油坊大梁的二姑娘,果然有魄力、有勇气、有担当!

    但是腊月私下却对此表示出了质疑。尤其是在听到叶氏和香蒲为此感叹不已时,腊月甚至忍不住嗤笑起来。

    香蒲便问他缘由。

    腊月调侃道:“听姨娘说的,就好像和程二姑娘很知心似的。”

    香蒲道:“我不知心,难道你知心?”

    腊月道:“知心不知心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不过是碰巧听说了一些内情罢了。”

    当下,他就把自己解手时,无意中听来的程油坊和程二姑娘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氏和香蒲。

    程油坊害怕四房会就此一蹶不振,毕竟是落在了山贼的手里,还能有好?趁着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他让闺女装病,暂时躲避一下风头。然后,躲着躲着,最后再寻个借口,黄了这门亲事。

    但是程二对此却持相反意见。

    在她看来,四老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房的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地归到三爷的名下。而假如三爷跟着受到牵连,也一去不返,然则作为四房准少奶奶的她,岂不就能合情合理地掌握所有的财产?

    在她看来,汪氏就是个只会炫富的浅薄女人,而钟若莲则连她的母亲都不如,听不出别人的好歹话,更不会与人争气。

    这样的一个四房,正宜她大展身手、大刀阔斧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程油坊认为此举不值。

    他统共就这么两个闺女,而二姑娘又那么能干贴心,他实在不舍得让孩子受那样的孤单和苦楚。

    况且,以程家的条件而言,就算养一个老闺女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何苦为了那点财产,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程二坚决不干,声称她的人生她有数。

    她不许他爹乱嚷嚷,免得坏她的大事。并质问她爹,凭什么她不能抢?算起来,她才是四房的正主儿。

    “大老爷也好,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好,全都惦记着四老爷的那点家底呢。一家人尚且存了这样的心思,又有什么脸去跟别人说教?这种事儿,谁抢到算谁的……”

    从程二口中,腊月还获悉了一件事。

    除了大爷和二爷为四房的事儿吵过架之外,老太爷和老太太也为此闹了别扭。

    老太爷想要出点钱,“好歹意思意思”,但老太太咬住口就是不肯出一个子儿,并一再强调四房有这个钱。

    “有钱不出,等着汪氏带回娘家去养自己的鳏夫哥哥和侄儿?”

    就这一句话,成功地打消了老太爷的念头。

    而这,也正是让程二萌生出坚决要入主四房的根本原因。

    ……

    汇报完毕后,腊月语重心长道:“所以说三娘,你千万别给人忽悠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可是你时常说的。当有人对你表示关心的时候,你知道有几人是真心的?有句老话说的对极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香蒲对此尚有几分半信半疑:“这是真事儿?不是你胡乱编排的?”

    腊月愤愤不平道:“比针还真!小的是吃饱了撑的替他们操心去?好不好呢,小的才不眼馋呢。但就一样:不管他们争多争少,歪脑筋千万别打到咱们的头上来!”

    叶氏沉吟片刻,暗中叹气。

    腊月所言,跟她先前所想的差不多。凭借她给钟家作了几十年媳妇儿的经验,她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老宅里的人。

    寻常人家的父慈子孝,放到钟家似乎就变了味儿。似乎若没有了钱财,所谓的慈孝便也会跟着大打折扣一般。

    想到这些,叶氏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香蒲便笑她妇人之仁:“姐姐该说,狗咬狗一嘴毛。心思坏到这个份儿上,老的少的、哪个也不值得可怜!虽说四太太可怜,但要是我,也不会因为可怜就告诉他真相。四太太那个人,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得了便宜就卖乖,永远都要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才安心……”

    叶氏捏着手帕子揾了揾眼角,不胜悲哀道:“你们都当笑话看,哪里知道我心里头多难受?一家子,怎能这样!老话常说,不求吃、不求穿,但求一家子平安。尤其是大家庭,不指望所有人都能巴心巴肝,但只求大难来时能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没钱出力。而不是趁火打劫、相互算计。

    一姓之百代、一家之长远,哪里是随随便便三年两年就能成的?大是大非上若没个能主持大局的,祖宗留下的那点财产,迟早要给败光。为什么会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一个家族衰败,难道仅仅是子孙不肖?难道就跟做长辈的指引教诲无关?”

    香蒲于是便笑了:“姐姐有这种大胸襟,应该去做老人、做里长,甚至是县太爷。相夫教子这种事儿,简直太大材小用了!”

    叶氏啐她:“我去操那份心?我还想着轻轻快快地多过几天舒心日子呢。”

    “怎么就操心了?”香蒲狐疑道,“看看大老爷和老太爷,哪里就操心了?每日里就只是跟人吃茶吃酒、扯淡吹牛。有什么事儿,吩咐下去,愿意跑腿的排成长队。又有赏、又有脸,真正是各取所需、两全其美。不然,你以为他们一个二个的,为什么都胖得能压断轿杆?”

    叶氏不屑道:“人各有志,要做了那样的父母官,我怕地下的列祖列宗们能蹦出来掐死我。本本分分地做人,活到鸠杖、牛车的那一天,对得起先人、对得起儿孙,就对了……”

    香蒲认同地点头道:“姐姐确实不需要操那份心,咱家以后会有能操这个心的人,不信瞅着吧。”

    这个“人”指的是谁,她没明说,但在场的人尽皆心头透亮。

    ……

    若萤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起一道弧线。

    看来,她的意愿已经很好地传达给了大家呢。

    接下来,她会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随着她的前进,大家也会逐渐地认识一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感受一些穷尽自己毕生之力都无法感受到的激动与欢喜。

    这一直都是她的目的。努力向前,即便头破血流,不见棺材绝不落泪。别人看到的,也许只是一个对名利充满热切的、庸俗至极的四郎,但那不是本质。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

    她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困顿、扭转乾坤,给予迷茫中的亲朋以光明与希望。

    关于这一点,这几年下来,已经收效显著。

    曾经要靠跟街坊们借粮才能熬过青黄不接的三房,而今已经脱贫、脱困,且有了接济他人、慈善周边的能力。

    而她,则通过这些实打实的成效,不动声色地赢得了大家一致的推崇与信赖。

    而今的她,其实性格跟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现在她的哪怕是极为寻常的一句玩笑话,却能让大家感到十分的愉悦。

    她很清楚,是什么在当中起了催化的作用。

    是爱。

    亲人们爱她,希望她能永远乐观、永远不会给打倒、永远保持着山一般的伟大,永远是她们仰望并尊重的存在。

    她就是他们心中的擎天柱、定海针,只要她不倒,他们的世界就会是无限的辽阔、光明,他们的未来就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

    这还不够。

    除了自己要时刻保持乐观,她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具备这样的精气神。

    从来靠天靠地靠祖宗的,都算不得是好汉。唯自己心不死、魂不灭,才谈得上传承。

    令她深感欣慰的是,大妹若萌已经有了这样强烈并执著的信念了。

    那女孩子是个要强的,从某些方面看,倒是很好地继承了母亲叶氏的一些优良品德。

    以前年纪小,还不觉得,这两年,经过她有意的培养,若萌那孩子已经颇有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峥嵘之感了。

    首先是乖巧,这一点,从平日里的待人接物即可见一斑。

    三房里的几个孩子,若苏就是个影子,总不肯走到人前光下。

    而她的性格孤僻另类,也不是个讨喜的。

    萧哥儿暂时先不说,那孩子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努力读书,多记住些能够通行四海的圣人言才是正经。

    几个孩子中,就属若萌最有灵气、也最得街坊四邻的喜爱。

    前些年家境艰难的时候,包括谭麻子两口子在内的好几个街坊,都曾经开玩笑说,想要了若萌去做闺女。

    不得不承认,老辈子的眼光却是很杀实,能够见微知著、蠡测管窥。

    他们当真没有看错,成长中的若萌已然是光华灼灼。

    她聪明却不肤浅,活泼却不轻狂,温柔而又坚强,独立却不孤僻。

    对待长辈,体贴细心;对待幼小,宽容耐心。

    她崇拜自己的母亲,想要和母亲那样,坚强地撑起一个家,但却不像母亲叶氏那样,死板严苛。

    比起母亲的隐忍,她更加敢于表达自己的态度,善于倾听、也善于改正。

    她的嘴头子一向犀利,犀利却不刻薄。

    她的原则性很强,不屑损人利己,也极度憎恶别人有这样的心思与行为。

    她不像叶氏,骨子里始终存着几分爱贫仇富的偏见。在她看来,名利不是可耻的东西。能够改变现状的,往往都是有权有势的人。

    她自始至终推崇着自己不知是姐姐还是哥哥的若萤,因为她认为若萤的做法很有道理。

    能够结交达官贵人,有什么不好?对方又不是傻子,你想结交就能结交。能够谈得来、走到一起,就足以证明彼此存在着某些共通点。

    而就是这些共通之处,恰便是翻云覆雨的力量。

    至于那些羡慕嫉妒中伤诽谤的,不过是吃不到葡萄、强说葡萄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