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9章夺路夜奔

李阐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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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此时,没有人察觉到老太太刹那的抵触,但是若萤却感受真切。

    就像是被毒蛇蹭到了,老太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的镇定于这一刻失去了效力。

    她发誓,面前的这个所谓的孙子,乃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对方虽然微笑如春,但不知为什么,老太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上嗖嗖地冒着冷气。

    也如同方才钟若芝的反应,她想推开对方的触摸,却不能够。那只小手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力量,却像是一只铁抓,牢牢地扣紧她的五指。

    较量如电光火石,只在刹那便已分出高下。

    老太太胆颤心寒。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走夜路遇上了“鬼打墙”,害怕,却无可奈何,那份惊恐只能生生吞下。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就像是身处漩涡之中,所有的挣扎只能增加恐惧与失望。

    她无法躲闪,而且她相信,对方已经吃准了这一点。

    那笑靥如花、神情款款,叫人怎忍拒绝?

    作为家中的尊者,对待儿孙理当一视同仁。就算小辈有不是,恰当的做法也只能是宽厚仁慈。

    她若是冷待这个孩子,就等于是不给三房好脸。

    她的躲闪,势必会在这花厅里掀起轩然大波。

    儿媳们会怎么想?怎么看待她?怎么看待她和三房的关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就算再烦气三房,也不会傻到将真实心意表达出来。

    她很清楚,今天的三房已不同于往昔。大英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要她小心防范。说三房出混蛋,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一口。

    起初,她很不以为然。她自信很了解自己的三儿子和儿媳妇了。老三虽然混帐,却没有胆子,稍稍一吓唬就变成软脚虾。

    叶氏呢?一个要强的女人,要强的个性虽然为她赢得了不少的好评与尊敬,但也成为了她的负担。

    正因为要面子,所以,内里再怎么缭乱不堪,面上都不会表现出来。把握住这一点,就能让这个女人打落牙齿也只能和泪吞。

    三房的几个孩子当中,老太太觉得,她唯一看不懂的就是这个突然由四娘变成了四郎的家伙了。

    所谓的孩子,因心性不全,往往喜怒无常、朝秦暮楚。但因其本性单纯,却都是极好糊弄的。

    而眼前这个却不同。

    四郎在想些什么、想要什么,老太太看不出也猜不到。这种感觉,一如黑暗中伸出手去,抓住的却只有无尽的暗与空。

    她被困在那双眼睛里,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孩子,不论是眉眼还是长相,全都陌生得令她眩晕。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那样的目光,从中看不到任何东西:明暗、是非、好恶、喜怒……

    因为莫名其妙,这使得那嘴角的微笑源源不断地透出几分虚幻飘忽。

    她不认为那笑容发自肺腑,她不承认自己已经衰老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几十年的风雨历练不是毫无所得的。

    她现在很怀疑,在对方的心目当中,包括她、包括整个钟家,都是被蔑视的存在。

    如果不是出于蔑视,焉能做出状告亲祖的逆天之举?

    大英说的对,三房不可轻视,三房最可怕的正是这个有着“拼命四郎”之称的人。

    不光有勇,还有谋。这才是最危险的。

    而她和这个家,却对其轻视了那么多年!

    因为轻视,所以都不知道他是在几时读到了一肚子的学问,居然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弄了个秀才的身份。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肯相信!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那一刻,觉得自己就像是体现傀儡一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读书多的人,心眼儿必然是少不了的,这个道理,竟然也是在一切皆成定局之后,方才领悟到。

    一个几十岁的人,却被个孩子轻松骗了那么多年,这是何等的耻辱!

    而这会儿对方却在跟她情真意切地谈什么“家国抱负”、“光宗耀祖”,然则她该相信么?

    应该相信这个陌生的人么?

    老太太恍了下神,莫名地回想起“清音院”的那场大火了。

    冯家的那个死丫头一把火险些毁掉半个钟氏祖产,当时所有人都着急往外跑,生怕给火星烫到。

    而这个孩子是怎么做的呢?

    他一没有袖手旁观,二不曾急于保命,反而一个人冲进火场里妄图火中取栗。

    也许是某种预感,当时的她关注的既不是冯恬的安危,也不是救人者的结果,而是——

    听说在冲进去之前,四郎往自己的身上倒了一盆冷水。

    就是这个寻常得极易被人忽略的动作,却让老太太不自在了很久。

    俗话说的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这孩子,太能干了。不但泼辣、决绝,关键时刻反应机敏,放眼钟家上上下下几代人,还有谁能够做到!

    老天尚且都会嫉妒英才,况她一个凡间老人!

    不要怨她偏心,要怪就怪自己太能、抢夺了别人该有的光芒!

    她似乎找到了自己不喜三房的原因。

    正因为打怵这个神秘莫测的孩子,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抗拒来自三房的任何亲近。

    面对未知的事物,世间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保持距离与警惕吧?

    “你想跟祖母说什么?”

    当身体无法自主,幸好还有语言可为盾牌。

    若萤的笑容像是花朵,又绽开几分。

    “孙儿想说,老太太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家中的这些哥儿姐儿,个个都这么努力上进,可不是老太太和钟家的福气?老太太兴许还不知道吧?不止一个算命的说,孙儿有朝一日必将成为人上人。老太太,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活得长久一些,等孙儿给你挣个乡君县君或者是老诰命。你说好不好?”

    “好,好……”

    所有人都听到了老太太的颤抖,如风中树叶一般,仿佛下一秒便会随风远逝。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尤其是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来说。

    座中的妇人们终于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纷纷起身阻止那一老一少的进一步攀谈。

    “若萤,你这孩子怎一点规矩也没有!”

    叶氏当时就变了脸色。

    在别人看来,她是为自家孩子的冒失而生气,实际原因却只有她自己清楚。

    毕竟是自己生养的,她看得出来,若萤今天的反常举动暗含着怒气、戾气和杀气。

    她不知道原因,但却十分明白,这种行为是极其危险的。

    假如说今天大爷在场,他会作何应对,这让叶氏想起来就禁不住浑身冒冷汗。

    所以,必须在擦枪走火前阻止若萤。

    与此同时,察觉到事情不妙的还有红蓝。

    如果这是在家里,她肯定会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小主人拉离危机,但眼下不成。

    作为下人,她甚至没有在一群主子面前置喙的权利。

    但是她却有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四爷,时间到了,该服药了……”

    ……

    叶氏不放心,让红蓝一直将若萤送出后门。

    见左右无人,红蓝小心地问出叶氏的不安:“刚刚四爷说的,可是真心话?”

    若萤冷然道:“莫非三娘以为我在开玩笑?”

    “那倒不是……只是四爷以前从来不这样……”

    不与老宅里的人亲近,也从不谈什么志向抱负。而今天四爷的表现,就像是个邀宠献媚的孩子,素日的冷静与疏离大打折扣。

    别人是否会起疑还在其次,重要的是——

    四爷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萤微微侧目,反问道:“有什么不对么?都是钟氏子孙,谁比谁差?以前不说这种话,是因为没有资格。此一时,彼一时,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

    “四爷觉得这么做,老太太她们会尽释前嫌吗?”

    回答如瓦上薄霜,清冷彻骨:“能放心是造化,放不下,就只好委屈她们继续进退两难、寝食不安了。”

    这话杀气腾腾,当时就封住了红蓝的嘴。

    同样不敢吱声的还有腊月。

    夜太黑、风太急、步子太快,种种压迫袭来,使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前方埋着地火雷,再往前一步,就是天崩地裂死无全尸。

    腊月知道,要想避免发生这种灾难,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而后,他瞧见了道中央的一个黑影。

    在他的那声“敏公子”出口的刹那,疾行中的若萤果然顿挫了一下。但旋即她又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直通通地走过去。

    被撞得原地打了个踉跄的朴时敏居然一声也不吭。

    他异常的沉默就像是暗黑中的眼睛,有着洞悉万物的力量。

    但他说出的话,却轻飘的像一片飞羽:“你……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哦……”木讷伴随着迟疑不决,是他一贯的、自以为是的明哲保身之法,“我这不是怕你生气么……”

    他的辩解当时就遭到了驳斥。

    暗中的腊月和北斗都吓坏了,因为他们从没见过如此盛怒的四郎。

    “你当我白痴呢,是吧,朴时敏!”她呼名叫姓毫不客气,“成天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就给我使劲地装吧!能走阴阳了不起是不是?手握着别人的生死很得意是不是?看别人蒙在鼓里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觉得真是一出绝妙好戏是不是?说好的同生共死休戚与共敢情都是鬼话?你既听得懂鬼话,自然也会说鬼话,是么?我留你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你留在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我对你坚信不疑,你呢?你就继续瞒着吧,瞒到我闭眼的那一刻,再给我一个清楚明白,是吧?有用么?你以为小爷我稀罕么?!”

    黑暗中,朴时敏的抽噎不出所料地响起来。

    要搁在平时,包括若萤在内,定会心疼地安抚他、逗弄他,但是今天这一招好象失效了。

    若萤根本没给他潸然落泪的机会,一声断喝差点没吓掉他下巴。

    “闭上嘴!你敢哭一声试试!你真以为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四爷、四爷,你慢点儿走,小心绊倒……”

    腊月心下长长地叹口气,回望一眼被遗弃在道旁的可怜的敏公子,耳听得小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神一凛,赶忙拔脚跟上。

    星夜沉沉,山路蜿蜒像是无止境的悲愤。

    整个世界激荡着霜雪与烈焰,忽冷忽热充斥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自我放逐的身心如同断线的纸鸢,在山穷水尽处折戟沉沙。

    那个怀抱是有备而来,因而便没有一丝的慌乱不堪。倒是若萤,一滞之后,直至鼻端拂过兰香隐隐,方才恍然醒悟到自己身在何处、所遇何人。

    紧紧跟踪在身后的魍魉魑魅如遇朝阳,倏然消散。背负重重枷锁的她就此颓然倒下,出于一种报复之情、狠狠地环住那座屏障。

    这一刻,她一心想要深埋了自己,在这个谁也看不清谁的黑夜,在这个温暖而有力的、足以让人忘却冬之酷寒的胸膛。

    “四爷!”

    腊月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借着希微的星光,他看清了面前那座小山的真面目。

    “东方大人……”

    此言一出,腊月听到自己吊在半空里的那颗心,“扑通”一声落了地。

    确实是东方十五。

    他在,则王世子必定不出三步外。

    对于四爷而言,这天底下唯一能够相信的人,除了王世子,还有谁?

    于是腊月放心地后退了一些,悄悄地将自己没入无边际的黑暗。

    寂静中,依稀听到断续的啜泣声,如同埋在被褥之下,又仿佛是极远处的虫鸣,又或者是风过密林的嘈杂。

    他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四爷什么人?天塌下来都能面不改色,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示弱?

    但是,如果是“她”呢?

    腊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支楞起耳朵,试图辨个分明,却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如同包覆着一整个春天:“你说你这个样子,怎不叫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