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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腊月在为次日的天干物躁烦恼的时候,若萤也为接下来某人有可能采取的任性行为表示出了踌躇。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饭的时候,从鱼塘守夜回来的老三向叶氏献了个殷勤,说才刚瞅见孙婆子屁股溜轻地进了老宅,不知道又要撮弄什么事情。
叶氏没有搭理他,倒是香蒲自有主张:“能有什么事儿?八成是冲着二姑娘来的。二房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呢,整个街面上的人都在等着再吃一顿好酒好菜呢。”
叶氏冷冷地瞪着萧哥儿,斥责道:“食不言、寝不语。赶紧吃了饭上学去!听这些五谷拉骚的做什么!”
饭毕,叶氏则领着若苏姊妹雷打不动地去前面问安,腊月和红蓝陪侍在旁。
香蒲在家拾掇桌子,钱多多则帮忙料理天生。
临出门,在门洞里遇到了朴时敏主仆。
若萤稍感惊讶。
朴时敏每日早饭后都会去惠民药局找黄师傅下棋,会在那里用午饭,然后回来午觉。
今天却走的有些迟了。
但看他那个模样,若萤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当着叶氏等人的面,朴时敏将若萤牵到一旁。
“不会是今天不宜出门吧?”若萤好笑于他的孩子气。
朴时敏委实犹豫了一下,最终却只跟她说了句“等你回来再说”。
若萤哭笑不得,胡乱点头答应着。
老宅里笑语连连。
孙婆子带来的趣闻轶事做了最好的消食。
钟若芝和钟若莲一边一个坐在老太太的身边。
要搁在从前,此情此景又该让叶氏不自在了,但而今的她,已经看淡了这种逢迎讨好。
她依旧是很素朴的衣着,素色的衣裙,但领缘袖缘都有绣花。
头上戴了狄髻,是今年春节才刚做的,上面插了两样头面,并不抢眼,但其中的两支嵌宝如意银簪子却让在场的汪氏当即双目为之一紧。
她是个识货的,能够看出那两只簪子的不菲:用的是点翠、镶嵌的工艺,如意云头上莲花盛开,花蕊用的是五色宝石。
就这一支簪子,就能抵得中户之家半年的花销,而叶氏却戴了一对儿!
哪来的?
一想到来处,汪氏便不由得心如火着。
以前她看叶氏,就算是穿金戴银,都觉得像是西贝货,可而今不同了。而今的叶氏,哪怕只是头上插了根草,在汪氏看来,也是金子打的。
汪氏的这种疑心病不是没有原因的。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在意三房的动静。
老早就从丈夫和儿子口中得知,真正的四郎在外面,其实是一种只能仰望的存在。
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公门侯府,四郎却能自由出入如入自家庭院。
酒店开业的时候,四郎带着一帮人前去捧场。据说那帮人,个个都是名门子弟,而当中绝大多数都尚未娶亲。
为此,汪氏曾经提醒过叶氏,希望她能帮忙给莲儿物色一个。
可是叶氏是如何回复她的呢?叶氏推说自己不知情,需要等到方便的时候跟四郎谈谈。而且,四郎本身年纪还小,不大懂得这些事情,真要是托付给四郎,恐怕难以达成汪氏所愿。
汪氏气得要命,心想这要是换做是三房的闺女,就算对方是天上的星星,四郎也好、叶氏也好,怕也会想方设法摘下来吧?
说什么四郎年幼不懂事?年纪小能替叶二舅说亲相亲?那么重大的事情,居然给一个孩子办得漂漂亮亮的,街面上谁人不赞叹、不宾服?
所以,在汪氏看来,三嫂子叶氏的回应根本就是在敷衍。
心里憋着口气,汪氏的笑脸就显得有几分玄虚:“三嫂来得真巧。”
叶氏没有在意的话,注意力都集中在座中的唯一一个男子的身上。
若萌当时“咦”了一声。
钟若芝转过脸看着若萤,面无表情。
姜汁赶忙放下茶碗,起身朝若萤拱手、问好。
若萤寡淡地问:“你来作什么?”
没等姜汁开口,孙婆子抢先给出了解释,说这位姜爷是代表主人家前来说亲的。
“不知道看中的是谁?”若萤紧追不舍。
孙婆子应对如流:“咱家现成的几位小姐。”
这时候,汪氏□□来一句:“我们莲儿就不用考虑了。永丰仓吕副使家已经着人来下了小定。这事儿基本上算是定下了。”
若萤只管凝视着姜汁:“这么说,就只我们家萌儿和二姑娘了?”
她这句话甚是托大,姜汁不敢造次,当即噤了口。
孙婆子也不是傻子,见风使舵转移了目标:“三娘什么意思呢?有什么问题,当着这位姜爷的面,只管问。”
叶氏端起茶盏,不慌不忙吃了一口。
眼前的男人操的是济南的口音,说是下人,却举止得体,衣着也不随便。青地蜂花白护领的直裰,腰间拴着枣红的宫绦,坠着一块莹润如雪的玉璧,挂着两个织锦的香囊,上头的绣花都掐着银丝。
看肤色,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没经过日晒风吹的。
手里攥着一把洒金折扇,摇动之际,檀香隐隐,可不是市井中仿造出来的浓劣的味道。
但是叶氏对这位客人并无太多好感。
要知道,这可是别人家的内室,一屋子的女人,单就一个男人,姑且不论是不是老太太糊涂了,作为一个体面的客人,难道连这点避讳也不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端坐其中,成何体统?
要招呼男客,难道不该是老太爷或者是大老爷的本分吗?
早知道就寻个由头不过来了。
叶氏暗中懊恼着,面上只管不显:“承蒙贵客看得上,庄户人家不胜惶恐。奴家来的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得麻烦孙大姑给介绍一二。”
孙婆子不敢说不,赶紧又将委主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济南当地的,有田有房称得上是大财主。自幼父母双亡,由老祖母拉扯长大,年纪虽轻,却是当家人。平日里游山玩水附庸风雅而已,无需稼穑辛劳,光是继承下来的祖产,就能吃上两三辈子。
要问姓氏出身?
“三娘去过府城,想必也听说过不少城里的故事。我们这位大爷,倒是跟安平郡侯家一个姓氏呢。”
“哦?”
叶氏心神微动。
联想起才刚进来的时候若萌的那一声惊讶,以及若萤对那位男客的态度,叶氏似乎明白了什么。
而最可疑的则是钟若芝的态度。
一向于平静中洋溢着清高骄傲的二姑娘,此番居然表现得异常温顺。
叶氏见过她这幅模样,曾经在府城、陌上人如玉的上巳节上。
这幅形容,只有在主子面前的时候,才会有。
但很显然,这屋子里没有谁是二姑娘的主人。
那么,她的这种表现又是给谁看的呢?
自来都知道二姑娘心气高,没想到居然高到如此地步。
汪氏怕还蒙在鼓里吧?如果知道这位神秘的“府城财主”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懊恼得撞墙呢?
永丰仓的副使算什么?跟安平侯的爵位比,那好比是毛毛雨。
如果是安平府的小侯爷,那么,眼前的这种种异常就说得过去了。
但令叶氏仍心存疑惑的是:高不可攀的安平府怎么会看得上钟家的闺女?山东道上的名门大户分明多的是!
还是说,小侯爷早就心有所属?
属意二姑娘?
这也不是毫无道理的。不然的话,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二姑娘这厢才踏进家门,媒婆子就跟上来了呢?
想来也合情合理。作为世子妃的伴读,二姑娘有很多机会和小侯爷见面。郎才女貌、正值青春年少,彼此互生好感一点也不稀奇。
要真说起来,这倒是一桩极好的姻缘呢。
不知怎的,叶氏的心底涌上来一缕酸辛。
这还没开始比试呢,她的闺女就已经输了么?
看来这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先紧着大房二房么?
想当初,自己曾竭力反对二姑娘去给人做丫头,而今看来,倒是她的想法落伍了?看看现在的二姑娘,谁还会在意当初?谁还会觉得给贵人做丫头丢脸?
倒是她,因为那一拦,拦出了与二房的仇恨。
所谓的“出力不讨好”大概就是指的她这种人吧?
叶氏心有不甘,她想替自己的孩子争取机会,就这么不声不响实在不符合她的作风。
“梁公子倒是个有主见的。只不知道脾气行事跟我们家哪位姑娘更投契?”
只要还没确定下目标,萌儿就有希望,不是么?
但是老太太的一句话却给热情满满的叶氏以当头一瓢冷水。
“这个事儿暂时先这样吧。”这话等于是逐客令,“容老身和几位老爷、太太商量一下再做回复,姜大爷意下如何?”
“听老太太的!”姜汁麻利地答应着,没有丝毫的流连之意。
“既然老太太乏了,我们就不叨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邹氏相继起身告退。
“二姑娘难得回来一趟,留下来陪老骨头说说话。”
老太太的吩咐听上去没有任何的异常。
钟若芝含笑应是,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转身之际,叶氏的眉宇间郁色愈浓。
倒是前头的汪氏走得飞快,仿佛多站一会儿就会落一身灰尘似的。
叶氏叫了声弟妹。
小园很安静,除了叶氏和几个孩子,就只有汪氏身边的若莲和两个小丫头了。
叶氏终于道出了心里的隐忧:“吕家那头,弟妹可是着人看过了?没什么事儿吧?”
汪氏颇为不耐:“吕大人什么身份?哪值当跟咱们小民小户算计?何况中间还有大爷在。要不是大爷使劲儿,咱就有再多钱,也见不着吕大人的佛面。”
叶氏微微皱眉:“我倒不是怀疑吕大人和大爷,只是前阵子听了些传言,有点不踏实,想跟弟妹求个安心明白。”
汪氏抢白道:“三嫂成天那么忙,就不用操心我们的事情了。你要是觉得吕家差强人意,不如让四郎给参谋参谋?听我们荃哥儿说,四郎在外头结交的朋友,非富即贵,很是吃得开呢。”
若萤闻声转过身来,正色道:“只要四娘信得过,若萤可以替五妹妹去相一相。”
汪氏赶忙摆手:“得!就跟你娘才刚说的那样,万一呢?万一能成的事儿,别给你个小孩子说黄了!”
“四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到底是读书人,心头明白得很。”
说完,汪氏扭身就走,倒把叶氏堵了个愣怔。
腊月好笑地嘟囔道:“四娘这是怎么了?弄得好像谁要害她似的!”
红蓝轻声道:“可能是给三娘的头面刺着眼睛了。不说她拔不开眼睛,我也觉得太太今天戴的这簪子好看呢。平时荆钗布裙的还不觉得,稍稍拾掇一下,就是个贵气逼人的大家闺秀。”
腊月等人纷纷点头称是。
叶氏便觉得颈面发烧,轻斥道:“你而今也学坏了,说话没个分寸。”
“红姑说的甚是。”若萤一本正经道:“娘总把自己看得老气横秋的。白头发都没一根呢,哪里老?外祖尚且身轻体健呢,娘怎么敢夸老?论起来,姨娘还比娘大两岁呢,你看看她,成天花儿似的,瞅着就精神,多好!”
“她?她这辈子就那点爱好了。针线上了了,叫她煮顿饭,就跟灶头有仇似的,恨不能塞进去一整个草垛,整个就是个败家子。”
若萌小声辩白道:“姨娘做的鞋子最好穿,做的香包花样最多。姨娘还会讲笑话……”
叶氏不屑一顾:“她也就会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工夫。要不是这些年看得紧,迟早要走三姑六婆的路子。”
看若萤仍旧跟着,叶氏诧异了:“你有事只管忙去。敏公子不是还在等你么?黄师傅那边不用去看看?”
若萤笑着拱手,正待要转身之际,顿下脚步,告诉叶氏:“萌儿这边,我想多用她两年。娘不要那么着急打发她出门。岂不闻好的都在后头?”
叶氏暗中咬牙,道:“你也看见了,做得太明显了。心里头怎么偏袒都好,那个样子是在打谁的脸呢?”
“又不是偏了一天了,娘要为这个气出毛病来,划算不?”
再者,梁从风虽然打发了媒人来,但是并没有指定对象。在她看来,不过是姜太公钓鱼罢了。
倘若那个人一意孤行想要祸害钟若芝,那也是后者的劫数,与她有何损失?
当真有个人能够拴住小侯爷,她倒落得个清闲自在呢。
钟若芝一心想要出人头地,那就让她争取吧。她也正想见识一下钟二姑娘的手段与能力呢。
未来的当家钟若英利用一个堂妹,成功地攀上了权贵,汪氏自以为占了大便宜,殊不知真正得济的却是大房。
二房的庶女若是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然则二房便有了和大房抗衡的能力。
但是——
若萤望着面前的叶氏,青色的瞳眸像是秋涧宁静:“鹏哥儿和大爷似乎越来越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