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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济南后,须经青州府、莱州府,然后才是登州府的地界。
当中要经过多处驿站,先是章丘的龙山镇驿、青社驿,在此去往东北方向,经过灰埠驿。在灰埠驿折向东南,进入平度州,其后,便再无驿站,直至抵达昌阳县。
因为人多,所以,尽管路途遥远,但众人却并不觉得难捱。
比起冬天的万物肃杀触目荒凉,这个季节的风景还是十分好看的。
况且还有很多的话题可以讨论研究,尽够打发无聊。
出门在外,饮食简陋,但这也并未让众人产生太多不满。章丘的大葱、景芝的酒,日照的茶米、蒙阴的花,还有潍县的萝卜即墨的老酒……
都是让人口舌生津的下饭“菜”。
途径河流水畔,众人便会选择解鞍驻马稍作休息,就清流净面、濯足涤衣。
腊月和北斗以及无患三个,见水中游鱼众多,便卷了裤腿、捋起袖子,下水捉鱼,美其名曰要“改善伙食”。
一番围追堵截后,最终也能收获四五尾,一条约摸二三两。
三人把战利品刮洗干净,用下饭的豆瓣酱里外抹了一通,权当是调了味儿。
那边静言随地采取了一些药草野菜,在水里洗干净了,塞进鱼肚子里,一来提鲜,二来亦可食用。
正好随车带有烧开水的炭炉子,拿来烤鱼正合适。
吃过了鱼,再往前走,若萤射杀了一只野兔,让众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野味的同时,也算是祭了新收到的这套弓矢。
而后便进入了昌阳县城。
到了这儿,好比是到了自家的地头上,腊月的表现就有了很大的不同,腰杆特别直、说话也变得特别有底气了。
说来也不奇怪,这几年他随着若萤出入这昌阳城无数次,早已把个不大的县城给摸了个门儿清。
从昌阳城到合欢镇,也就半天不到的路程,众人于是一致决定,在此暂住一宿,养足精神再走。
腊月轻车熟路地将车马带到熟悉的客店,安排好房间,交代好琐事,第一时间先伺候若萤沐浴更衣。
趁着若萤吃茶休息的空当儿,他自揣了名刺,坐车来到县衙。
到得县衙,呈上名刺,跟门子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门上的早几天前就已经接到了上头的指示,此刻终于等来了传奇儒生钟四郎,哪里敢怠慢?转身即向里头去通报消息。
腊月在门外立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门子就带出了回应,说县令大人这会儿不得空,请四郎午后过府衙一叙。
腊月得了确信,道了谢,告辞之际,不着痕迹地硬是塞给门子几个钱。
对方始料未及,当下既惊又喜,一直拱手目送腊月去远。
回到客店,若萤正在写字。腊月详细汇报了这次行动的前后经过,得到若萤的首肯后,这才转身去拾掇自己的一身臭汗。
赶在申正散值前,若萤和县令钟鹿鸣碰了头。
该知晓的,钟鹿鸣已经自上峰那里获知了事件的大概进展。该做的,也已经交付有司誊录存档了。
因为若萤的生员考取过程中,缺失了县级的信息资料,钟鹿鸣少不得替她补录了学籍,并将她的档案挂靠在了县学里。
至于必须留档的各种课业和考试成绩,因为涉及时间太长、太繁杂,无法做到事无巨细,县学和衙门这边就从中拣了几次重要的考试,着人填了卷子,朱笔批注后,以钟若萤之名,归档于礼部、户部。
为增强该生成绩的可信度,钟鹿鸣更是毛遂自荐,以“同姓远族”之名,做了若萤的保荐人。
这份关照,让若萤对他心存感激,一揖当中,饱含真情。
钟鹿鸣欢天喜地地扶起她,越看越是喜欢,也就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地睿智高瞻。
自从上任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政绩。要怎么做、做些什么,才能“人过留名”“不虚此行”?
昌阳县是个奇怪的地方:有山,不高,妇孺可攀;有水,不深,游泳可渡;有良田万亩,种的却都是些寻常作物;有桑有柘,却因气候原因,养不得蚕、收不得丝。
这里四季分明,晴雨有序。百姓安分守己、衣食无忧。
但就是这种样样不差的情形,却隐隐透露出几分异常。
事事皆可,却平平无奇。就像是黑龙河的水,风再大、也掀不起浪花。
平静意味着缺乏活力,寻常象征着平庸寡淡。
而钟鹿鸣想要的却是:哪怕是身处石头缝中,只要稍加敲打,也能敲打出声响和火花。
可是昌阳城却连个石头堆都不如。他的存在,就像是杂花野树中的一片瓦砾,虽不同,却也没有头角峥嵘的机会。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钟四郎的异军突起,给他所剩不多的任期注入了一道清流、一束阳光。
坊间对四郎是怎么评价的,他不是不知道,但,那又如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来如此。
就他个人而言,他倒是巴不得四郎更红、更亮呢!
他怕什么?
就算四郎的档案全都是假的,又如何?
就算四郎没读过一天书,又如何?
有鲁王府、安平府、郡主府、大儒严氏、陈指挥使、李知府作保——
说句难听的,钟四郎就算是块烂泥,也将会被赋予女娲神力、堂而皇之地受到世间的膜拜与推崇。
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这个事件当中,能起到什么举足轻重的作用?无非就是奉命办事而已。
只要能遵守上司的指派、很好地完成分内职责,在此前提下,如若能够成为钟四郎的初始保人,这难道不是很幸运的事情么?
再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会离开这里。为牧期间,风调雨顺、四合清明,无过无非即为功。能够培养出钟四郎这么一个旷世奇才,世人会说,作为父母官的他助学兴教、功不可没。
这就够了。
今后,不管他去往哪里,只要抓住这项成绩,就足以让人津津乐道、高看一着。
世人只要说起他,自然地就会联想起这出事件中的一连串名字。
虽遥不可及,但贵人的光华却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他应该庆幸自己命大、福大、造化大,赶上了好时候、遇上了贵人。
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当他看着若萤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是由衷的、真挚的。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兼顾他人的心情。
“四郎给昌阳县争了脸,孙县丞应该比下官更为高兴吧?”
孙浣裳拱手微笑,回答中规中矩:“如大人所言,可不是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着意地瞅了面前的少年。
但是很遗憾,从对方的脸上,他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可疑的异常。
这样的神态,究竟算是“无懈可击”呢,还是根本就“无动于衷”?
在孙浣裳的认知中,无论是谁,获此殊荣的话,都不免会露出一点真实的内心感受。或洋洋得意,或小心翼翼,或故作矜持,或诚惶诚恐。
但是四郎却再一次颠覆了他对这个世道的固有看法。
虽然,这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却让他深感挫败。
孙浣裳禁不住暗中缩紧眉头。
他从来就不懂这个人,在对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曾弄懂,而今越发地感到深沉难测了。
明知对方绝非只有匹夫之勇,但能够证明这一推断的事实,却令他毕生都难以启齿。
尽管已时过境迁,但至今,他仍然放不下曾经发生过的事、放不下这个少年、还有那块下落不明的家传宝玉,放不下自己的更弦易辙、放不下钟家在他的婚事上偷梁换柱的目的……
固然他也有错,但是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那个趁机而入、落井下石的人,岂不是尤为卑鄙?
但就算是再郁闷,这种抱怨的话他也无法说出来。
他和他所怨怼的钟家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唇亡齿寒、休戚与共。
无数个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以往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宛若昨天。
他后悔莫及他痛心疾首他一派茫然。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知错犯错却无法救赎。
订婚悔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不敢想象,假如此事大白于天下,他将会面对怎样恐怖的身败名裂!
自从悔婚后,长久以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而这种痛苦的处境与感受,他只能独自吞咽。
他可以放心三房和叶氏,却无法相信钟家老宅里的那些人。
前者出于厚道与自爱,或许这辈子都会守住那段屈辱,但钟家呢?
孙浣裳暗中自嘲不已。
钟家固然不对,可他呢?遇人不淑吗?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急功近利。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有道理: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贫。
这才多久?钟四郎就一枝独秀、享誉山东道了?看看他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每一个都是响当当、亮闪闪的,哪一个都是他孙浣裳做梦都未必有机会靠近的至高荣耀。
他早该醒悟的。
一个以女孩子的身份瞒过世人十多年的人,其城府与忍耐那是何等的深沉、坚韧!
相比之下,包括他、包括钟家老宅里的人,又是何等的轻浮单薄!
或许在钟四郎看来,他们这些人都像是不知春秋的蝼蛄,生死一目了然吧?
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三房的每个人才会显得那么地与众不同吗?
钟四郎的前途注定会是光芒万丈的,那个老大不小、屡遭羞辱的钟三姑娘若苏,竟然也得了那么个体面的前程!
给知府的嫡长子作小,很丢人么?
不,他从一开始就不如此认为。
钟三姑娘丢人不丢人,全看她婚后。只要她肚子争气,能为李家留下后,那么,那个女孩子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将有了保证。
不看孩子,不是还有长辈的关系在么?三房那么艰难困苦的时候,李家都不曾嫌弃过,今后日子过好了,就更加没有生疏的道理。
所以老宅里的人会那么憎恨三房、又岂是叶三娘,这就是原因。
在他们看来,三房就该代代困顿、世世艰难,凭什么会结交到李家这样的朋友?
这不是走了狗屎运、是什么?
对于未来,与其说各人梦想不同,不如说大家都在赌,不是么?
若萤在县衙并未逗留很久,出来后,静言和朴时敏几个都在门外等着她。
两下碰了头,便按照预先安排的,结伴去西市逛街。
市集并不大,几个人走走停停,倒把各处都看了个遍。
一趟下来,腊月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袋。里头装的,几乎全都是些苗木种子:粮种子,菜种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种子,并很多莫名其妙的花木根苗。
似乎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想起若萤的出身来,想起她原本就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想起经由她的双手养殖出来的草菇和番柿子,想起她以超乎常人的远见与胆量承包下来的西湾,想起在她的指导下清理出来的六出寺是多么地古朴宁静宛若画卷中的安心之处……
走出市集,已是日薄西山。
正赶上吃饭的时间,若萤领着众人直接来到了“蜉蝣书坊”。
老崔正待要关门回家,忽然看到若萤出现,顿时连自己的祖宗都忘记了。
他捉住若萤的两只手,高兴地就像是捡到了金元宝。
“哎呀四郎,你怎么来了?才刚我还再跟街坊说呢,这回你可是飞上梧桐树了,怕是再也没空光顾小店了吧?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怎么,这个点儿是路过呢,还是打算去别的地方?”
嘴上道着寒暄,其实眼睛里哪看得到别人!
若萤没跟他客气,微笑道:“这个饭点来,当家的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
崔玄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没问题!吃饭么!四郎你来了,小店可谓是蓬荜生辉。作为答谢,请吃顿饭算什么!”
说着,拉着若萤便走。
走了两步,回头看看身后,崔玄故意拔高了声音,赞叹不已:“以前我就知道,四郎你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跟你一般大的,没见过谁这么喜欢读书。所以说天道酬勤。四郎你要是不出息,天理何在!”
说完这句话,他迅速地压低了声音,问若萤:“四郎这次过来,不会只是路过吧?这么久不见,你知道在下有多么地想你么?”
这话的含意太深切也太明白。
若萤就知道他的心思了。
她微微挑眉,嘴唇翕动,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复道:“你放心,在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么说……有料?”
崔玄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都发绿了。
若萤白他一眼,冷着脸道:“除此之外,我还有话要问你。你若是还想吃这口饭,最好老实点儿。不是在下危言耸听,欺骗在下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
ps:名词解释
散值:明朝后,旬休制渐渐消减,全年只保留了三个假期:元旦、元宵、中元。在这三大假的基础上,增加拉寒假,时间为一个月。冬至年可放假18天。
对于朝廷官员来说,上下班的时间都是统一的,即春分后于申正(下午四点)散值,秋分后于申初(下午三点)散值。上下班时间一般是早六七点,到下午三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