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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件事,他不敢说。
没有经过若萤的确认和允许,他不希望给她造成困惑,甚至是麻烦。
所以,当王世子执意要阻挠她的计划进程,尽管他心急如焚,但却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无力的措辞:“君子有成人之美,还请世子体谅她的良苦用心。一个人,若为一件事连性命都肯舍弃,为什么不能成全她呢?不让她做这个,倒要她做什么好呢?”
这也许正是她此生的夙愿,是她生于此世的缘由。
子不语怪、力、乱、神。假如若萤当真是这“四不语”中的一种,作为寻常人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听从圣人的教训呢?
他早已经放弃对她的质疑与否认了,就好像彼此间的血缘亲情,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即使彼此不肯承认不曾说破,但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会因此消减半分。
“我也知道,这种选择对她而言或许将会面对种种挫折。但如果她觉得这是一种快乐,别人就没有道理不让她快乐。”
这话隐含着几分刚硬。
是的,假如这个过程中有谁妄图伤害她,他一定会保护她的。
他能够为她做的,并不多。
如果说,她的存在是必要的,那么,他也希望他对于她而言,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
朱昭葵听出了他勉力传递出来的那一丝狠意,不禁暗中嗤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受到牵连?就算你不怕,你的家人呢?”
这话明显戳到了静言的软肋。
他想到了孤苦无依的母亲,顿时心神为之猛抽。
人生而艰难,从来忠孝不能两全。
在做一种决定的同时,必定要舍弃另一种选择。
从生到死,人这一辈子始终都在做着这样的取舍。
哪种决定是对的,哪些道路是歪的?如果想求个一世太平,那就只有选择走别人走过的路、说别人说过的话、做别人做过的事。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想起了若萤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当真还没有出现这样一条路,我想或许我更加应该先替后面的人走上一走。如果这是一种责任,我愿意承担。
没什么大不了,好便好,不好,无非就是另一场轮回。
世人真是些奇怪的东西,期待着能够上天堂,却又舍不得局促窘迫的现世。也许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对于期待中的完美,没有确切的把握。
我不是这样的,静言。我相信彼世,一如相信此世我一定会活得摇曳多姿。
你一定在想我是在痴人说梦。但是,有梦想总是好的。梦之所在,心之所往。
心安之处即吾乡。
……
他说不过她,从来就不曾。
她是一个令人感佩的存在,幼小却强大,不起眼,却主宰无数。
不管是忧郁的,灰心的,迷茫的,绝望的,愤怒的,失落的……
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听听她的声音,一切一切的烦恼就会一扫而空。就会觉得,噢,原来生活还可以这个样子,原来世界是如此的辽阔而自己的悲伤竟如此地可笑。
她总说李祥廷像太阳,却不知道,她才是人心所向的那轮光明与温暖。
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
由此,他无法怀疑她的来历。
在经过了初期的震惊与矛盾后,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换个角度想,这何尝不是他的造化?
生命中的每一场邂逅,都是神化;与每个人的羁绊,都是因缘。
这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
按照若萤说的,要么改变,要么接受。任何的纠结,都不过是作茧自缚。
觉悟不够,就要沉沦人世苦海;觉悟够了,便是娑婆中的大隐神仙。
挡不住的事,且随它;破不了的局,无需恼。
随势而动而已。
“那都是命……”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相信若萤不是自私的人,不会毫不怜惜地将他当成挡箭牌,只为了能够获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那不是她的风格。
一个肯时刻替别人考虑的人,有什么理由怀疑呢?
“我信她。”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
朱昭葵暗中叹了口气。
看吧,这就是她的能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人一个二个地,跟吃了迷魂药似的信任她、甘愿为她驱使奔走。
做人能够做到这一步,还真是叫人嫉妒呢。
“柳静言,”他冷冷地叫了一声,心里还在气他刚才的那个神情、那种语气,显得好像天底下就他和四郎最亲似的,“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身为医者,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她是谁。”
静言的脸色先是一下子变得煞白,旋即,便是大窘,面上红得宛若着了火。
朱昭葵一瞬不瞬,玩味着他的表情变化。
“不可能……”
“看来你是明白的。”朱昭葵的语气越发冷漠,“你认为这是命,不表示别人也是同样的看法。你办不成的事,别人如果能够办到,你待如何?如果本王能够阻止她冒险,你待要如何?”
……
因为这一耽搁,给了四郎摆脱追赶的时间和机会。
朱昭葵的眸色倏地暗下去,一如暴雨来临前的彤云翻滚。
手中紧攥着那条发带,朱红地上金线绣着若隐若现的云纹,不起眼,却极其耐看,正是出自世子府的东西。
是他选的料子和绣纹、由专人制作而成的。
所以,他印象深刻。
她于妆容上一向随意马虎,甚至都不怕裤子开裆、衣衫褴褛,但对于发髻却无论何时都要求整洁利索。
是什么原因,让她解开了发髻?又是什么急事,让她匆忙到遗落了发带?
为了避开他的围堵,竟至于披头散发而去了吗?
不,如果没有猜错,惯作男子装束的她,最终以本色形象成功地逃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
暗卫们要防范的,是四郎,或者是与四郎相似的一个少年。
在莺莺燕燕荟萃的晴雨轩,像四郎那种年纪的少年的出现,未免都会有些扎眼。
换言之,这种存在,很容易受到关注,也很容易监视。
但是,到底还是他大意了,忘了四郎本就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比起易容、改装,当此前有追兵后有堵截的危急关头,能够想出这么个“金蝉脱壳”之计。倒也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不但能够急中生智,而且胆子还很大,竟敢光明正大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怨不得刚才和锦绣一行擦肩而过的时候,心里会不自在呢,敢情,那就是预警。
他的心,远比他的耳目更加诚实可靠。
他不禁苦笑了,像是疲于奔命之后,心下无端生出几分怅惘。
梁从风那厮固然可恶,有句话却说对了:她既躲着他,便是不会接受他的意见和做法。
如果他穷追不舍,只会让她逃得更远。
为了达成所愿,她竟执拗如此吗?
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去哪儿?腊月不在身边,谁会守护她的安全?
那一男一女?
他眨了下眼,忽然想起那一对男女的来历了。
那就是袁氏兄妹吧?哥哥袁昆,妹妹袁仲。一个操琴,一个琵琶,寸步不离、相依为命。虽然出身卑贱,但在地方上却也颇能吃得开。
尤其是、熟悉地方。
四郎说过,这对兄妹是她的朋友。
原来,曾经的告知并不是随心之言。
能够被她看上的人,都是她前行路上不可缺的存在,即使是一块小石头,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何况是能够让她托付身家的,哪里可能是泛泛之交?
而她,又是用了什么方法笼络到袁氏兄妹的呢?
为什么,关于她饿一切,他竟会如此在意?
他这么急迫地追她,难道真是为了阻止她任性?
难道真的不是担心因为跟不上她的步伐而被无情地抛弃?
……
说一千、道一万,只能说“可惜了”。
可惜当时近在咫尺,却未能亲眼一见她的真面目。
换回女装的四郎,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这念头如猫抓,挠得他心神不宁,几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两位爷,站着做什么?奴家这有上好的茶点,要不要品尝一下?”
锦绣面目含春,诚意拳拳却并没有要待客的意思。
自始至终,她都像是个局外人。
即使对上了朱昭葵不乏谴责的深深凝视,她也不曾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惭愧。
她自是无所畏惧的,不但是因为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相信这两位贵人不会自甘堕落到同她一般见识,更是因为四郎说过,所有的一切麻烦,尽可以全部推给四郎。
这口气不可谓不小,但却完全担得起。
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她才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邀请四郎来她这里小坐。
说实话,锦绣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
她用四郎为饵,成功钓来了花钱都请不到的两位至尊客人。
这两位只要肯在这晴雨轩站上一站,就算一口水都不喝、一句话都不说,那效果,也胜过此间所有的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
有这两位的“青睐”为噱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批的客人将会慕名来到这里,“沾富贵”、“凑热闹”、“摆阔气”,与有荣焉。
目的既已达到,至于接下来这两位爷要何去何从,那就不管她什么事儿了。
她该关心的,是她的客人。
她从地上拾起一件长衫,走到床边,不胜怜惜地将那个光着身子兀自呆愣的少年裹住,再看一眼床里头抱着被子不知所措的少女,不禁好气又好笑。
遵照四郎的吩咐,她给朴公子安排的都是很干净的女孩儿。朴公子是四郎很重视的人,她不能不用心对待。
“没事儿了。”她安抚那个实际上并不小的少年,“公子如果困的话,继续睡吧。不想睡,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热水沐浴,可好?”
朴时敏仰起头,困惑地问:“若萤呢?她不在这里吗?”
锦绣微笑道:“暂时不在,公子只管安心在此等候。等到四郎办完了事儿,自然就会回来的。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这话很具说服力。
朴时敏点点头,放下心来。
“我要沐浴,叫这些人出去吧。”
他说得太过于理所当然,终于引起了朱昭葵和梁从风的注意。
两个人齐齐地看向他。
或许是目光太过于猛烈,朴时敏当即就慌了,拉着长衫,紧紧裹住身体,就差没一头钻进锦绣的怀里了:“你们……要干什么?”
包括床里的那受惊过度的女孩儿在内,众人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梁从风却恼得不行,直截了当地训斥他道:“就你这个样子,赖在四郎身边做什么?除了要人当祖宗伺候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用!”
换成一般人给人这么数落,早羞愧得钻进地缝里了,可朴时敏的心态却很不同。
原本还畏缩不已的他,倏地停直了后背,理直气壮地回应道:“你有用,若萤不稀罕你。我再没用,若萤也不会不要我。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虽然他说的声音不高,但却起到了火药爆炸的效果。
梁从风从小到大,何曾给人这么当面反唇相讥过?
加上眼下烦恼事一桩接着一桩,心里早就毛焦火辣的了,听得这话,不由得勃然大怒,蹭地一下子就冲到了床前,一把便攥住了朴时敏的前胸。
桃花眼眯成一线,犹如出硎的利刃:“有种你再说一遍试试?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家伙,告诉你,小爷早就看你不顺眼想扁你了!”
朴时敏给吓到了,一边瑟缩着,一边却还是不服气地叫嚷着:“你打、你打!打得越凶越好呢,最好打到若萤回来……”
“居然还敢顶嘴?”梁从风彻底给激怒了,“你也就这点能耐了,是么?一个大男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处处要个孩子保护,你这种人,活着到底有什么用?出门去找块南墙一头撞死完了,早死早脱生!你就是欺负四郎心软,爷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男人!你这还叫男人么?就你这样的,倒贴钱醉南风都不要你!”
这话却是过了。
朴时敏知道醉南风是什么所在。
他感到受到了打击,一时间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你好歹也是侯府的主人,怎么能这么伤人……你嘴巴这么坏,活该若萤不喜欢你……”
梁从风揪住了他这句话,黑着脸逼问道:“你意思是他讨厌我?你敢胡说八道,信不信小爷削你?”
在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到他内心里的那一丝慌乱。
朴时敏固然是个靠不住的,但却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既然他说四郎不喜欢他,那就很有可能并非捕风捉影。
“他亲口说过不喜欢我?”他又追加了一句。
朴时敏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几乎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恐吓之中所包含的认真,就好像无底的深渊,足以将其没顶。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嗫嚅道:“这个……她倒是没说过……不过,你要是敢打我,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你这叫仗势欺人……对,若萤最讨厌以强凌弱的人……”
梁从风松开了手,莫名其妙的,身心如同卸下了一副重担。
“就你这样的,打赢了,也胜之不武,哼……”
旋即他又想起一件事,这次却是针对的为虎作伥的锦绣:“四郎呢?没说去哪儿了?”
锦绣笑嘻嘻道:“客人进门来,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那都是奴家该知道的本分。可一旦出了门,就不是奴家该打听的了。”
“锦绣,你很不老实。”
“侯爷见谅!侯爷如若不嫌弃,不妨在此等四郎回来?”
这位爷虽然难伺候,但却无疑是一块最好的幌子,若能小驻半日,定能招徕不少的贵客上门。
况且,相比之下,侯爷比世子更容易说话些。
梁从风看看她,又瞅了一眼朴时敏,颇有几分踌躇。
门外风声忽起,却见一条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眼前。
是东方十五。
看着东方十五单膝跪地,重重地垂下头,朱昭葵的面色越发地凝重了。
他知道,东方的任务失败了。
虽然他有预见地派出了东方,但事态却并未依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作为四郎的羽翼,李祥廷和陈艾清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强一些。他们对四郎的信任度,竟使得他们不惜与世子府逆向而行。
东方试图劝说这两个人守住本分,不要跟着起哄,把四郎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但劝说无益,那两个人吃定秤砣铁了心的要帮四郎这个忙。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撺掇府城的儒生们,一同“联名上书”,恳请有司大开方便之门,不拘一格取人才,给四郎一个能够读书科举的机会。
他们这些人,都见识过四郎的学问,也欣赏其人品行事,更以能够与其成为同侪而骄傲。
这一倡议甫一发出,即受到了身边众人的一致拥护。
少年人,不怕闯祸,就怕寂寞。
有李知府和指挥使大人的公子带头,天塌下来,也轮不到自己扛不是?
为了能够最大程度上说服有司,李祥廷他们要做的,就是兵分几路,前去联络山东道上的同窗好友们,争取壮大队伍与气势,逼得有司尽快做出回应。
而此事一旦确定,其性质就会演变成一次省事浩大的地方事件了。
这与寻常的小打小闹不同,解决得好不好,都是要作为地方官的政绩给写入方志中的。
也就是说,这帮学生正在酝酿实施着一桩极有可能动摇地方安全与秩序的大运动。
而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其结果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在事件的发展过程中,会否出现杂音错步,会否好事变坏事,会否被别有居心的人利用左右,最终导致严重后果,这些,谁也不敢保证。
朱昭葵想到了这些可能,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安排东方前去阻止。
不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手下,现在才发现,实在是他小视了李祥廷那二愣子对四郎的依赖程度。
那是一种超出了友情的、唇齿相依、荣辱与共的生死之情。
只要四郎好,他就好。
这正是那二愣子骨子里的江湖义气、处事之道。
他久久地看着东方十五,看着他额头的汗水,看着他稍显凌乱的衣衫。
若是一对一,不管是李祥廷还是陈艾清,都不是东方的对手。但是,如果那两个人联手反击,结果可就不大好说了。
东方既然回来了,说明那两个人已经逃脱了。
朱昭葵禁不住叹口气,喃喃道:“天意……难违……”
联名上书么?
年轻人,真是敢想敢做,惟恐天下不乱。有这样一群热血而冲动的拥趸,四郎就是想不出名,都不行。
这件事走到今天,已经绝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控制的。
他不能,鲁王府也不能,济南知府也不能。
这件事,只怕已成羊羔息,只会越滚越大。
ps:名词解释
1、娑婆:娑婆:汉译“堪忍”,即释迦牟尼进行教化的现实世界。此界众生安于十恶(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忍受诸烦恼,不肯出离,故名为忍。
2、羊羔息:又叫羊羔利,元代盛行的一种高利贷。《元史太宗本纪》:“官民贷回鹘金偿还官者,岁加倍,名“羊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