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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昭葵策马赶到晴雨轩的时候,在门前,与翩然下了凉轿的梁从风恰好相遇。
四目相对,二人几乎是同时别转了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冷哼。
才进得大厅,就见对面锦绣扶着一个娇怯的女子姗姗走过来。
一边走,锦绣一边低声叮嘱着那个女子。
梁从风只在她身上掠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大厅里的众人。
“四郎呢?”他问。
锦绣的回答漫不经心:“楼上呢。”
她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急迫,似乎眼下正有要紧的事情在等着。
“两位爷,能否让一让?”
她搂着那个女子,保护意味十分浓郁。
朱昭葵和梁从风依然侧转了身子,任由这两人先行通过。
两个人的心里想的几乎一样:这定是要出去陪客了。
眼瞅着锦绣将那个女子送上了马车,又对旁边的一男一女交待了几句话,这才目送马车绝尘而去。
而这边,朱昭葵和梁从风已经上了楼梯。
“小四儿,小四儿……”
梁从风一边深情地呼唤着,一边顺手抓住近旁的一个小丫头,询问:“四郎呢?”
小丫头先是给他的万种风情晃了下心神,紧跟着脸就红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只用一根手指指向其中一个房间。
“乖。”
撂下这句惑乱人心的话,梁从风一路畅行无阻,径直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屋子里的情形有些出人意料。
三折美人出浴图的屏风上、榆木衣架上、地方、绣墩上,到处都是被随意丢弃的衣衫。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帷低垂,薰香馥郁,直是令人神志昏沉。
梁从风嫌恶地打开扇子,猛扇了几下,叫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却见床帷拂动了起来。
他不禁疑心大作,三步并两步抢上前去,“呼”地撩起了窗帷。
流光溢彩的凉被应声动了两下,被子地下的一坨隆起似乎很不情愿受到打扰,越发地紧缩成团。
“若萤?”
就在梁从风迟疑不决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朱昭葵伸手掀开了被子。
女人的尖叫震动了整个晴雨轩。
险些被一脚蹬下床的朴时敏裸着身子,揉着眼睛,不明就里地呆愣着。
“你们……做什么?”
睡意朦胧,语态慵懒。好梦被打断的他,显得很不乐意。
不等他的话说完,即遭到了朱昭葵的打断:“跟你一起来的四郎呢?”
“不在么?锦绣请她吃茶去了,不是么?”
朴时敏打个哈欠,一脸的无害无辜。
“在哪儿?”
梁从风的这句话还没等落下话音,眼前已经不见了朱昭葵的身影。
锦绣的绣房里,茶未冷,席犹温。
案头鲜花簇簇,兽炉清香袅袅,纱窗透碧,珠帘环响。
一切看上去并无异样。
“不在呢。”
梁从风背靠门框,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某人的好戏。
朱昭葵罔顾了他的幸灾乐祸,慢步踱到榆木大圆桌边,伸手摸了摸青瓷茶壶,又拈起其中一只茶盅,看了看碗中色泽依然清新的一点茶水。
双目如电,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屋子里的边边角角。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台榆木交趾三屏风式镜台商。
在一堆珠翠插戴胭脂水粉中,他拾起了一条朱红色的发带,看了看,而后凑到鼻端嗅了嗅。
正是他所熟悉的味道,皂香中混杂着某种花草的气息,有一点淡淡的药香,是自她体内散发出来曾经受过伤害的证明。
他熟悉这个味道,在她伤重期间,在她沉睡当中,他曾经无数次地陪伴在侧,深深地呼吸着这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没有丝毫的嫌弃,也从不感到厌倦。明明已经记忆在灵魂深处,却犹觉得不够,还想要更多、更多……
“怎么回事?”
见他面色难看,梁从风忍不住产生了好奇。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哼。
既然为敌,不妨永远为敌,他不会在乎这个的。
梁从风不乐意了,作势要冲过来理论:“你怎么回事?什么意思?跟小爷说句话能死人么?”
见对方转身要走,梁从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怒气冲冲道:“朱昭葵,你当爷是死人么?”
“放手!”
当此时,朱昭葵心急如焚。
但他显然忘了自己所面对的是谁了。
冷眼、低斥宛若风过耳,对小侯爷根本起不到任何的威慑作用。相反的,只能激起他的无限斗志。
“果然给我说中了吧?”梁从风冷笑迭迭,“你装、再装!明明就是对四郎居心叵测,偏要装作正人君子。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人吗?”
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啪”地合上扇子,以泰山不让土壤之态,傲然道:“你想抓住四郎,我偏不遂你的心。有本事,就从小爷的身上跨过去!”
朱昭葵的额头青筋跳突,心里早把这个人揉成了一堆碎渣。
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无赖!
上辈子他定是做了孽,这辈子才会遭到这家伙的折磨。
他不想同他理论,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跟他见面。但是,显然对方并不这么想,“让他难过”似乎就是这个人毕生所追求的乐趣。
他甚至不敢伸手推搡。他毫不怀疑,任何轻微的肢体触碰,都将会给对方夸大其词成为罪不可赦。
他唯有恨恨地瞠视。
梁从风无视了他如火如荼的愤怒,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自言自语道:“四郎想考取功名,不管这个过程有多艰难,小爷是一定会帮忙到底的。虽然以他的本事,这事儿并不难,但就像是他常说的,态度决定一切。爷就是要让他知道、看到,爷是真心为他好。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爷在一天,就会护着他一天……”
这种话,好像不应该跟他说吧?
朱昭葵浑身冒着冷气,不想听,却记住了对方所说的每句话。
不管这个人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就怕四郎会当成真话来看待。
即使是谎言,说上千遍,也便成了真理。这话,也是四郎曾经说过的。
这是否可以认为,不论真假,只要攻势不绝,四郎也能够接受这些虚情假意?
那可是个相当执著的人,难得轻信某个人,而一旦决定接受某个人了,就会对其付出很多很多的关注。
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她的心里,最好不要装太多的东西,尤其是人,男人。
“为什么你总跟我过不去?为什么我说往东,你非要往西?朱昭葵,你生来就是为了跟我作对吗?……”
这还真是难得啊,难得两个人第一次这么地不约而同、心意相同。
这种话,他早就想说了好么……
“前头已经有了个小楼,而今,你又想跟我抢四郎么?怎么着,还想故伎重施吗?抢得过如何?抢不过如何?抢不过,就毁掉吗?劝你省省吧。那时候我年纪小,傻,可现在不一样了。为了四郎,我是连这条命都能豁出去的。你不能吧?你舍不得吧?料你也不敢!……”
小楼?
朱昭葵不由得就是一愣,心里头拐了好几个弯,方才明白过来。
是了,是有过这么个人。郡侯府的一个丫头。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小楼曾经取悦了侯府未来当家人的小侯爷,并且差点成为左右其言行心智的关键存在。
这是不被允许的。没有门当户对的信任与保障,不过只是个卑贱的下人,居然妄想着翻天覆地?
即便宽厚如他,都觉得此事不妥,更何况那些久经风雨的家长们?
为侯府的未来好,也为那个叫小楼的丫头好,当时,他出言警告了一下。
他没想到后头会发生什么,小楼也好,小侯爷也好,如果够聪明、有觉悟,应该能够及早地悬崖勒马,守住各自的本分。
这是他所希望的、最好的结果。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小楼死了。
具体过程是怎样的,他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毕竟,那是郡侯府的事。
他连自家的事都不管,又哪里会去关注别人家的鸡毛蒜皮呢?
再说了,死人这种事不是经常有吗?尤其是大家高户,奴婢的更换不是很频繁、很寻常吗?
但是,今天再听到这个名字,他却从中咂摸出了一丝异味儿。
梁从风所透露出的意思,倒像是那个小楼是他害死的似的!
得不到就毁掉,这是在说他吗?
在梁从风的心里,他就这么糟糕?
应该抗辩吗?
不,眼下根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坊间常说,狠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就是怕不要命的。爷就是不要命了,你不信,情管放马过来。我倒不知道你这么着急找他是为什么,但是,爷很清楚一点,他既然避着你,证明他不想见你。你非要惹他不痛快,你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着,梁从风张开上臂,撑住了两边门框。
“你说够了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四郎可能早已经出去三里五里了。
当此时,朱昭葵已然心乱如麻,但听得耳边絮絮叨叨如同念经,饶是他脾气再好,哪里还能忍耐得住?
但是硬碰硬又十分不智。
他可没忘记,曾经在这里,他和那家伙干过一架。
至今,山东道上的人都还记得这件事,闲来还会拿来磨牙讥嘲。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这辈子,他都甭想落个清白清静了。
而鲁王府,也难免会落个声名狼藉。
他暗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他高声叫朱诚。
朱诚一路飞奔而至:“爷,您吩咐。”
“刚才可有人出去?”
朱诚摇摇头,但旋即又小小地犹豫了一下:“奉爷的命,前后门都安排了人看守。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要说谁出了门,当家的不是才刚送了个姑娘出去吗?小的听的真真的,说是去陪酒。爷不也见过?”
那就是了。
朱昭葵听到自己的心倏地落到了谷底。
他过来晴雨轩,已经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而就是利用这点时间,四郎想出了逃避的法子,并最终从他眼前逃之夭夭。
就在直通晴雨轩的大路上,柳静言拦住了他。
这实在是他所想不到的意外。印象中,柳家的公子温文尔雅,像是春日里的一片飞羽,落在何处都不会激起风尘。
可就是这么一个温和无害的人,却敢当街拦截他的奔马。
能够让他做出如此激烈之举的,不用想,就只有一个四郎。
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柳静言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请他就此止步,不要去询问四郎。
“那是四郎的志向,还望世子成全……”
他何尝不知道那是她的野心?但是,在别人那里看似寻常的抱负,发生在她的身上,那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
弄不好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弄不好就要株连三族。
他盯着柳静言,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看来,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这话,不无酸意。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态度始终是诚恳的,但在言谈中却微微流露出些许的伤感与无奈:“求取功名,不是为了自己……”
当然,他知道。她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狭窄到只看得到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但是,更多深层的东西,他还真不了解。
换一个角度说,论对她的了解,他确实比不过眼前这个少年?
他哼了一声。
虽然心下不服,但不可否认,这少年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像一把上好的丝绸,散发着清清的草香,有着能够安定人心的神奇魅力。
听四郎说,虽然静言只是个学生,但是很多病人都愿意找他看病,喜欢听他说话。
不管是多么担心、急切的病情,只要听到他的一两句安慰,病人或亲属都能够很快地安定下来,并对他千恩万谢。
他的声音,就是最治愈的良药。
四郎对他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与众不同,想来,跟他的这幅好嗓音有关。
声音好听,模样又清秀出尘,很容易叫人联想他曾经显赫的家世背景。
再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
柳医生尽管是卑微的医户,但其人的外貌还是相当不凡的,不然,焉能使得宦族小姐拚却一切也要追随至终?
有其父,必有其子……
“哦,这么说,四郎什么都跟你说?”
跟这种温和的人发飚,只会衬托出自身的浅薄不堪。
他耐住了性子。
静言似乎并未察觉出他话里的嫉妒与嘲讽,面色微微一红,道:“她并不是什么都愿意跟人说的。但是,她一直都在强调一件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一直都在想用最大的力量,帮助更多的人。这份力量,不但来自自身,还需要背后强大的支撑。只有出仕,才是唯一的出路……”
当官么?
一个女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强烈的欲念,真是匪夷所思。
不,她那是疯了。
别人发疯就一阵子,而她却从小疯到大。
该说什么好呢?
“这些事,让别人去做吧”?别忘了,世上总有些人,好管闲事,好抱打不平。
而她,偏偏就要做这种人。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么?
那么,他的私心又该如何解决呢?
“做官?她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貌似,她从未跟他说过这些事,关于未来,只给他画了个模糊的轮廓,至于如何行走每一天,她没有说。
或许,是不想除静言外与其他人分享。
这就是差别对待吧?
虽说他救过她,可在她的心里,他却不是唯一。
她信那个阴阳生,信静言,可能跟信他都不同。
没有一视同仁。
细想来这也并不稀奇,看人下菜单原本就是她的做派。
不管他是否接受,这是事实。
“四郎想让更多的人,能够像自家那样有奔头……”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静言的神色就如同坐在春天的阳光里,叙说春温一梦,“希望每个人都有事情做,有钱赚。虽然今天还是贫穷的,但是却有把握让明天过得比今天好,让后天过得比明天好……
不用为节省一点点灯油,凿壁偷光,看瞎了眼睛;
大夏天里,都能用得起蚊香,不用再烟熏火燎地烧艾草,不用再担心引起火灾;
希望每个人病了不用扛,都能看得起医、吃得起药;
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安全地降临到人世,能够受到良好的照顾,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不会半路夭折成为父母心头永不磨灭的伤痛;
希望每个人,到了年龄都能有书读,不用画荻教子,能用得起纸笔,买得起文墨;
希望乡下人的房前门后,都能干干净净,没有污水横流蚊虫肆虐;
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唤醒更多人的觉悟,爱自己,爱自家,爱自己生活的地方,一起动手,改变命运,打造一个梦想中的家园。
世间事,没有什么不可能。正因为没有前车之辙,才更加需要去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这就好比转世往生的目的地,取决于活着的时候,究竟是积德还是造孽。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心……”
不可否认,他被这番话打动了。
但紧跟着涌上来的,是更加仓惶的空冷。
他知道,他大概无法止住她的这种念头了。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即使会撞个粉身碎骨,也一定要验证前路是否可行。
而他,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因此,他必须加快步伐追上她,用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冒险。
“还真是个完美诱人的梦想……”他看着柳静言,话语中不无责备,“你就是这么一直惯着她的吗?”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时间每过去一秒,她距危险就越近。
静言捉住了他的手臂:“若萤不是孩子!不是……”
他忽地就说不下去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句话包含着怎样惊世骇俗的讯息。
若萤不是孩子。
那层孩子气的外貌,只是一副皮囊,用以掩饰一幅奇异的魂魄。
他已从朴时敏和若萤的日常互动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
身为医者,他从不信鬼神。但是,若萤的出现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这一观念。
何谓生,何谓死?
来处是何处、去处是何处?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听着她和朴时敏、大显开着这样的玩笑,像是绕口令、像是一场文字游戏,只有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如假包换的认真与澄明。还有——
他所望不到、去不了、无法理解的、极其遥远的、前生或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