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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瞬时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地的声响。
说来说去,敢情大郎的这个侧室竟然是钟四郎的姊妹?!
该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还是说“世界真小”?
这种事儿,叫人该贺喜呢,还是惋惜?
名声在外的四郎,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姊妹给人做妾?
不是说四郎在家里很有地位吗?不是说一不二的吗?为什么竟不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丢人的事儿吧?
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对头吧?
莫非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此时,鲁王妃想的是:幸好才刚自己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早知有这层关系,刚才那番偏向意味浓郁的训诫,才不会说呢。原以为能为严家的孩子撑撑腰、长长威风,却不料妾室这头也不是容易给人欺负的。
那可是四郎的亲人哪!
三姑娘是吧?这位钟家三姑娘好不好,她不管,可是四郎的存在却像是一堵厚厚的城墙,由不得人忽视。
别忘了,鲁王府可是欠着四郎好大一笔债务呢。
天底下,哪有欠着人家人情还要羞辱人家的荒唐事儿?
妹妹也是的,这种事为什么不能及早告诉她?亲姊妹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得不说,妹妹跟那个叶氏的交情还真是好得出人意料,但是,作为亲姊妹的她,难道就不值得相信了吗?告诉她的话,难不成她会嘲笑?或者是反对?
不过,可能也正是因为关系非凡,所以那个叶氏才会舍得把闺女送来做妾?
毕竟是庶女,就是做妾,也无可厚非,况且,还是给四品官宦人家做如夫人。再怎么没有地位,有女主人护着,起码也能保证面子上的好看吧?
而且,一旦给李家留了后,即使一辈子都是姨娘的身份,但凭着李家人的厚道,断不会刻薄以待的。
而叶氏,也能凭借着庶女的这点“功劳”,加深与李家的关系。
兴许如此吧?
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的王妃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再度开口的时候,心里已有了主意。
“怪道你们娘而俩跟姜太公钓鱼似的,坐得这么稳当。看来对这桩亲事,早就十拿九稳了,是么?想也是,一个家里,能够教养出四郎那样的孩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会儿,已经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的庄栩,率先点头频频。
这在一群尚有点不知所措的人群中,显得尤为醒目。
郡主不由得好笑道:“相公点头是什么意思呢?”
总以为这个人除了做学问,再不会对任何事有所反应,这会儿居然点头点得如此酣畅淋漓,可不是蹊跷?
到底他有没有听进去母妃和姨妈的谈话?
见问,庄栩腾然红了脸,支吾道:“我是觉得,母妃说的极有道理。别的我不知道,可四郎的的确确很不错,很不错。李训导也是这么个意思。好几次跟我说过,想要收四郎作门生,可是又担心自己的水平不够高,会误人子弟……”
“这事儿肯定不成!”不待他说完,即被唐氏断然否决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不是乱了套了么!”
庄栩老实地点头道:“正是呢。所以,李训导一直觉得很遗憾……”
“四郎的学问,真就有这么好?”
王妃的好奇心彻底给勾起来了。
庄栩的视线不由地投向了始终没有动静的王世子:“四郎的学问,在小婿看来,那是极好的。详细的……王兄应该最清楚,毕竟,就数他和四郎相处的时间最多、最长……”
他本是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却不妨竟在无意中,给朱昭葵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众目睽睽,令他暗自心惊。
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已被看穿。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一贯维持良好的淡漠被瓦解殆尽,他竟做不到从容淡定。
不仅仅是眼下,似乎从听到“四郎”那两个字开始,他的心,就失序了。
他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是“做贼心虚”,但关于四郎的一切,他都不想说,不想告诉任何人。
四郎就该安安静静地藏在他的心里就好,不管是霸道的、冷漠的、机敏的、和善的……
那些只有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感触到的四郎,是他的私有财物,既是私有的东西,凭什么要与人分享?
所以,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什么话家常、叙亲情?说白了,就是相互打探摸底,攀比竞争罢了。
这种事,自己喜欢就好,为什么非要拖他下水?别人的私密,他不感兴趣,但也请不要试图掀起他的袍衫来好么!
他决定保持缄默,装作走神没有听到询问,或者是以兴趣缺缺的态度、打消她们想进一步刨根问底的意图。
但世间事,多不如意。
一声轻笑,成功地让梁从鸾抢去了风头。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半尺来长的红珊瑚如意,眼睛也不看人,口中自顾自地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仪宾说的对,这种事儿,问世子,那是最合适不过了。我们世子对四郎,可是维护得很。别人连个‘不’字都不可以说的。四郎在我们府上养伤期间,世子也几乎与世隔绝了两个月。每天睁开眼、闭上眼,就只看得到四郎一个人。为了能让四郎尽快好起来,世子可是花费了不少心力。除了操心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屈尊枉驾亲自做四郎的老师,给他读书讲经,探讨学问。担心四郎闷,还特意请了仪宾和李训导过来,专门给四郎弹琴吹曲,愉悦心情。这些事,我可没有乱说吧?”
这最后一句,看的是庄栩。
庄栩就有几分懵。他虽然呆气,但却不是傻子。世子妃的赞美听上去似乎很不对味儿。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不敢确定。
但是,有问必答是他一贯的做人准则。因此,尽管心里头疑云漫布,但他还是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完全是这样儿……”
他有点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难道他和李祥宇过去蝠园探望四郎有什么不对么?那孩子的学问,值得人尊敬与热爱啊!
读书人不跟读书人相处,难不成要去跟市井泼皮混作一谈?
再说弹琴吹箫这些事儿,于读书人之间,那是很寻常的乐趣吧?
情之所至,歌以咏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再说了,四郎他听得懂这些啊,听得懂的话,就不算是对牛弹琴吧?
怎么,世子妃连这个都要管?还是说,凡是王世子热衷的,世子妃统统不喜欢?读书,作画,弄曲……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世子妃不曾进去过蝠园一次,兴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子妃再怎么反感,只要王世子没有打扰到她,凡事,就是可以容忍的吧?
不对,这么想好像不对……
王世子又没有偷鸡摸狗,为什么世子妃会对他各种说“不”?
莫非……
郡主说,王世子夫妇两个脾气不和,难道这个“不和”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
面对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做才好呢?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很有可能无心犯下了大错。
不问别人,看看世子妃那副态度就知道了,就跟一只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刺猬似的,哪有丝毫女人的温柔和婉?
庄栩不由得暗自心惊。
一边的郡主瞧出了门道,心下着急却已经阻拦不及,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悄悄地在丈夫的后腰上拧了一把。
话可以不说,但请不要发愣好不好?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岂不是摆明了招人关注、滋生疑惑?
庄栩吃了一紧,猛然侧目,却不能及时领会妻子眼中的警示之意,整个人不由得呈现出越发呆滞的样子来。
梁从鸾嘴角微抽,轻描淡写道:“知道的,是世子话少。不知道的,定会以为我们世子在‘金屋藏娇’呢。”
如此讽刺意味浓郁的话,就连庄栩都觉得不是滋味了,遑论其他人?
都知道世子和世子妃感情不和,本来,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天底下的夫妻,有多少不是这样的?
可是,再怎么谈不拢,人前好歹也要注意下形象吧?相互遮掩一下,保住体面,这才是正经行事吧?
哪能这样当面指摘、奚落,好好的夫妻,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
寻常百姓都做不出的事儿,堂堂的大家闺秀怎就不明白呢?
哦,是了,不是不明白,而是故意的。
今天在场的,全都是自家人。世子妃说这种话,明着是针对王世子一个人,实则却是打了整个鲁王府一个响亮的耳光。
子不教,父之过,不是么?
记得先前,小两口闹矛盾,一直打到鲁王跟前。结果,作为公爹的鲁王是怎么评判的呢?
他不管。
不说自己的儿子不好,但也不承认世子妃值得偏向。
对于这桩婚姻,鲁王完全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好,就好;不好,和离就是。
谁离开谁不是一样过活?
开心就好。
说起来,这种话哪里是人说的?婚姻是何其重大的事情?哪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也就是鲁王的身份非同一般,换作一般的父母,还不早给街坊邻居们骂死了?
替世子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样的公婆能指望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能安心、能顺气吗?
也难怪她会不择时间和地点地对王世子百般为难。
心里有气,若不发作出来,迟早要把自己给气死。
王世子有资格任性,安平府的大小姐也不差。
不要忘了朱梁结亲,可是门当户对。
然而此刻,世子妃却说什么“金屋藏娇”!
然则,王世子算什么?世子妃算什么?而四郎又算什么?
当此时,谁会把这种话当成玩笑?
唐氏脾气急,当时就发作了:“且不说世子妃这词儿用的恰当与否,说句公理公道的话,就凭四郎那模样、那才学、那品行,假如说真是个姑娘家,倒也当得起‘金屋藏娇’这样的宠爱。我也不是说在袒护哪一个,只是实话实说: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过的老老少少多不胜数,要说最叫人服气、敬重的,四郎那孩子怎么着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孝顺,懂事,能干,上进,像我们二郎那样的,十个绑成一个来换,都划算!”
说到这儿,她转向鲁王妃,郑重其事道:“姐姐兴许还不知道吧?刚认识那会儿,我还真就把那孩子当成了闺女家呢。大郎媳妇儿这不在么?问问,她知道的。当时,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四郎要是个闺女就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弄了来给二郎作媳妇儿。”
严氏抿嘴笑着,微微点头:“可不是呢。”
唐氏朝着世子妃瞟了一眼。
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眼的意思。
家和万事兴。同样是做媳妇儿的,李家的媳妇儿可比鲁王府的媳妇儿强多了,别的不说,起码人前能够分得清主次亲疏,不会拆自家人的台子。
“当着姐姐的面,我还是那句话,”唐氏斩钉截铁道,“虽然世子是极好的,但在我这为娘的心里头,二郎缺点再多,我还是会偏向他多一些。世子就算是看上了四郎,管你打的是金屋银屋,姨妈这边也是不会让给你的。不光是我们,要真是个闺女,估计陈指挥使那头也是要争上一争的。所以世子,这样的念头,你趁早还是歇了吧……”
听她越说越激动,边上的严氏、郡主等人全都慌了,赶紧起身过来安抚。
郡主笑着打圆场道:“四郎有多好,我是不知道。但听姨妈这么说,就知道姨妈其实是在为二郎的亲事着急。可这种事儿不是着急就能管用的。母妃才刚不是说,会帮二郎物色对象吗?外甥我这边也会留心打听的,一有合适的,立马告诉姨妈。凭咱们二郎的条件,竟会娶不上一房情投意合的好媳妇儿?”
“情投意合”这个词儿咬得有点重,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众人心知肚明,却只装不在意。
独梁从鸾嗤笑了一声。
正当气氛如胶似漆之际,一名内侍忽然神情慌张地步入花厅。
进来之后,别人通顾不上看,只一眼就锁定了世子朱昭葵。
这个模样,原本就很可疑。而叫人更加疑惑的是,他居然支支吾吾宛若做贼。
显然,他有话要说,且这话只能跟王世子说。
这场景落在梁从鸾的眼中,不啻火上浇油。
她冷冷地问道:“怎么,世子府着火了?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平日里王府就是这么训练奴婢的?”
听到这话,那名内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进退两难之下,只能狠心咬牙道出了实情。
“回世子、世子妃,才刚府衙传来消息,说四郎拒绝了官府的赏赐,转而恳请大人们准许他进入府学读书。还说,如果大人们不相信他的学问,大可随便出题考试,他决不退缩,一定会给大人们和山东的学子们争脸的……”
没等他说完,就听“忽”地一声,却是稳如磐石的王世子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就像是一杆标枪,冷光锐利,直是要嗜血一般。
阔大的袍衫掩不住他的震惊与激动,紧抿的唇角如蓄势待发的弯弓,两侧的太阳鼓噪不止,仿佛下一刻就是刀光剑影、血流五步。
文雅与温和一如被覆了积雪的翠竹,岌岌可危,要么断折,要么爆发。
这是与以往全然不同的世子,陌生而充满杀气,令人不敢直视、身心紧绷。
那名内侍不由得大吃一惊,“扑通”一下子跌坐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他就是传了个口信而已,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世子这个样子,不会是想宰了他吧?
钟四郎要读书,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又不是纵了火、杀了人,为什么要他传话的人会跟便秘似的?为什么世子的反应这么剧烈?
这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
貌似,他没说错什么吧?
短暂的死寂后,花厅里气氛变得五彩斑斓。
谁都看出来了,世子失态了。这么反常的激动与一目了然的焦灼,应该算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印象中,那么如浮云野鹤般清高自好的王世子,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这人生的第一次,应该有其特殊的意义所在吧?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钟四郎的存在确实很特殊。
即使是与世子妃吵架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王世子都不曾如此地沉不住气。
或者是不屑一顾,或者是冷漠以对,不光是对世子妃,这也许也是他迄今以来对待这人世的唯一的态度。
一个懒得动心的人,一个无所欲求的人,一个活得任性的人。
而今天,他却转了性。
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有所顿悟,明白了为什么世子妃会那么地抵触钟四郎,为什么会不顾体面地当众指责自己的丈夫。
那句“金屋藏娇”的话,原来真不是玩笑,更不是用词不当。
四郎是男是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世子妃的情敌。
明白了这一点的众人,不禁大为尴尬。
坊间早有传闻,说小侯爷对四郎有分桃断袖之好。
这种事儿算不得稀奇,如果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倒也罢了,可在这场原本只有两个人参与的游戏中,为什么始终贯穿着一个王世子?
世子对四郎,当真是出于同情,还是别有用意?
回想一下他和小侯爷这些年来的纷争,似乎并非出于无聊随意,当中,竟隐隐有章可循。
算来,山东道上的好姑娘、好儿郎并不少,但像晴雨轩的花魁那样的特殊,像拼命四郎那样的出类拔萃,倒还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正因为这份稀缺性,所以才让姐夫小舅子明争暗斗不可开交么?
年轻人哪,想法还真是离奇!
这世道呢,委实也忒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