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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他的眼睛里,并未发现类似羞愤或者是质疑的神色。
他只是有些好奇,一如好学的学生,期待着被答疑解惑。
他并不厌烦她,如此,他对她的好奇,正是维系彼此关系的重要纽带。
世人说的对,富贵逼人,无人能够拒绝。
她并不清高自傲,只是一直以来,以另一种隐蔽的方式、求取着权势与富贵。
人生一世,要想活得滋润,一只眼要提防着脚下的陷阱,而另一只眼则要坚定地盯紧目标。
能够走到这一天,能够像此刻这般被他怀抱着,她付出了太多的心力。
从另一个角度说,今日之所得,是理所当然的。
“听了这些话,世子也许会觉得我是个怪物。但事实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好人也好,坏人也好,仇人也好,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其实,所有人都是值得尊敬与感激的。有人固然伤害了你,但是,他们同时也教你学会了更加坚强。欺骗你的人,教你学会认清是非对错;对你冷漠无情的人,教会你懂得珍惜自爱;藐视与嘲笑你的人,能够唤醒你的自尊,让你学会看清人世;误解你的人,教你明白宽容别人就是原谅自己;遗弃你的人,教你学会独立自强,而非依附于人生存;……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一生之中,还有什么困难能够难住他呢?要做到这一步,谈何容易,很多时候,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轻轻摇头,若有所思:“这种事,且不说能够做到,光是能够觉悟得到,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吧?”
“世子这是在夸我吗?”
“四郎的不凡,不早就有目共睹了吗?”
“嗯,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活得那么张扬任性。
“对于每个人而言,若能随心所欲地活上一场,相信这辈子定能去而无悔吧?”
“去?去哪儿?”
他冷不丁地顿住脚步,心头有不安掠过,连带着目光都有几分锐利。
四目相对,若萤良久不曾眨眼。
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老好人”一旦认真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一个字:冷。
像是冰冷的剑刃,绝杀一切温柔多情。那份冷意,会让人陡然生出命如纸薄蝼蚁不如的卑微来。
如果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婚姻中,即便骄傲如世子妃,也会给伤得无法治愈吧?
任性?
当着他的面,谁有资格谈任性?
比起来,她的任性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只不过,他越是可怕,她反而越不怕他。
这种感觉,就如确信他不会把她丢出去一样。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啊。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当然了,还有一种眷恋人世,盘桓于此境与彼境之间,生生世世不得轮回。这种事儿,时敏应该最清楚,不然,问问他去?”
“你还年轻,谈这种事还早。”
相较于他的沉重,她却表现得轻描淡写,“世子放心,说说而已。我是不会轻易死去的。有那么多人指望着我呢,我哪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拼命四郎可不是这种人……”
“光听这口气,还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呢。”
“世子没听说过吗?这叫‘少年老成’。”
“操心过度,可是要长白头发的。”
望一眼她的一头短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红颜白发触目惊心的模样。
他的神情不免有点黯然。
若萤暗中叹了口气,暗骂自己作孽。
他陷下来的程度,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一个从来不大会关心人的人,要说出这种担心的话,不知道内心里经过了多少次的挣扎与盘算。
这份辛苦,她能够等闲视之吗?
而且,迄今为止,这是她所听到的最为窝心的一句话。
别人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的时候,言外之意无不是否定的、批评的,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体谅她、心疼她。
责任不是蜜糖,更不是银钱,不值得让人为之趋之若鹜。
若非情不得已,难道她不乐意做个无事一身轻的快活人?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什么?还不都是给逼的?
“世子真是好人。”掌心抚上他的面庞,那份温暖同时柔软了她的声音,“世子将来,定是个好父亲。”
“哦,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就凭着世子的好脾气、有耐心。”在这个问题上,她寸步不让,“心软即是慈悲,就会懂得将心比心体谅别人。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耳濡目染之下,有什么样的爹娘,就会有什么样的子女。”
她讲得一本正经,可他却笑得没头没脑的。
不是高兴,不是嘲讽,他把她的话,似乎完全地当成了笑料。
这一刻,若萤非常气愤,差点就跟他说:不信?不信就赶紧生几个出来看看!
刚刚还把她当成大人来遐想,这会儿却又当她是个童言无忌的孩子了。
果然自己的这幅身心不一的样子很尴尬,是么?
看她抿起嘴,他立马止住了笑:“承四郎吉言,希望如此。”
“世子就是不相信。”她当然想得到,此刻自己这副微微赌气的模样,落在他的眼里是何等的妩媚可亲,“这种人生大事,世子若不能认真以待,后头吃了亏,可别后悔。”
“本王没说不信。四郎说的,本王几时怀疑过?”
这话配上他的表情,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若萤别转了目光,转头继续顶盯着他道袍上的纹路:“在下不是言灵,不过都是些经验之谈。但却不是信口敷衍,希望世子能够明白这一点。”
“知道了。”他回答得十分温软,像是风里飘摇的木叶流花。
“可是,世子这种态度,实在很难说服人。所谓相由心生。态度不端正,就证明内心不够重视。在下能为世子效劳的地方并不多,希望世子不要以为在下所说的,不过是场面话……”
一霎天真如孩童,一霎刻板如严师,一霎情话旖旎,一霎又实话椎心……
这就是四郎,似乎有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有点找不到自己。
“好吧,态度……”
他可以想象成自己此刻正捧着一尊佛像祷祝祈福,这样总可以了吧?
“话不能乱说,东西不能乱吃。世子学富五车,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一语不慎,就有可能会酿成大祸,类似的教训,史书中比比皆是,生活中随处可见。”
“你说的不错。”
这是要谈人生了吗?他倒是乐意奉陪,能够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最好。
“都说四郎会说话,本王应该好好跟你学学才是。”
“世子客气了。何谓会说话?如何把话说好、说对,其实并不难。”
“比方说?”
嗯,如果让她去当老师,肯定会大受欢迎吧?
这般言语从容,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春风化雨”?
“比方说,急事不妨慢慢说,小事尽可风趣地说。”
急事慢说,考验的是说话人的从容气度,小事趣说,展现出的是说话人的风雅潇洒。
能做到这两步,相信身边必定会聚拢大批的拥趸吧。
沉稳而睿智,最是能够给人以安心定神以及勇敢向上的力量,这种朋友,他也想要。
“还有呢?”
所以,他喜欢这样跟她相处,轻松地谈天说地中,一点点走近她,认识她,就如同进入一座大山中,总能发现不同的风景。
也许跟今天她吃了酒有关系,平日里,哪里容易这么靠近她?
“没把握的事,谨慎地说。做不到的事,不要乱说。伤人心的事,千万不能说。”
“这是自然的。”
看来,这些觉悟她都有,难怪自己私心里想要跟她交好。或许,早在很久以前,在不经意中,他已察觉到了她的善良与宽容,从心底相信她不会攻击他,因此才会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果然有道理。
“还有,伤心的事,不要逢人就说。说什么?你以为别人的怜悯当真能够救赎你?也许你并不知道,你的伤心与难堪,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噱头。还有一些人,就指着你的悲惨衬托出他可怜兮兮的那一点优越呢……”
“确实呢。世情冷暖,无非如此。”
很奇怪么?这种话题,以往不都只能同大人们商谈么?可是眼下面对的却只是个孩子。
这个年纪、早熟到这种程度的,还有谁?
“别人的事,须小心地说——怎么了,世子?觉得这话不对么?莫不是在下才刚说错了什么?”
“不不不,怎会……”
“不是在下口气大,大概是世子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幽幽的一句,极富内涵。
他猛地打了和冷战,一下子敛起了笑容。
若萤瞥了他一眼,十分满意他的这一变化。
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也不会轻易地施舍救助。
她跟他所说的,都不是废话。其中所包含的担忧与警示,都是在她看来能够避免少走弯路的明灯路引。
是经过诸多失败后,所总结出的教训,是用钱都未必买得到的宝贵经验。
是一片赤诚、一番良苦用心。
明白的,自会感激;不以为然的,只能算她明珠暗投。
不要以为她真的喝醉了,任何时候都不要试图轻视她,即便尊贵如他,也不可以。
这是她的傲骨,也许不讨人喜欢,却是她行走人世的方式与风格。
而他,不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对她关注有加的么?
“你呀……”
他的叹息里听不出一丝怨尤,满满的尽是深不见底的宠溺。
刚柔并济、进退有度。
他不禁突发奇想,想象着,假如世子妃也能用这样的方式与他相处,然则,一切必定会变成另外一幅模样吧?
“夫妻间的事,商量着说……”
真是想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是偶然?还是自己的心思早已给她慧眼识破?
偏偏他又不能反驳她这句话。
她只是在跟他很单纯的闲聊呢,可不是有意针对他的婚姻而来的。
只是,这话题忽然变得如鲠在喉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问题竟会这么令他不舒服。
以往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个问题,应该老早就已经存在了吧?
是了,存在,但却没有人敢于轻易触碰。或慑于他的身份,或担心他的感受,或出于自身安全性的考虑,总之,没有人这般与他开诚布公过。
即便是他最为欣赏的四郎,谈及这个话题,仍不免令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是四郎的错,四郎没有这份闲工夫窥探他的隐私。
四郎不是伪君子,既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入晴雨轩,然则四郎的见识就不会仅限于男女间的那点私情蜜意。
四郎的所见、所思,都有其深层的含意。
漠视之的话,他就是个浅薄的人。但要正视之——
可以不可以早点结束,或者是换一个话题呢?
“是,是,本王记住了。四郎说的,本王定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世子当真听进去了?”
“听是听进去了,但是好歹给本王一点时间来领会吧?”
“有那工夫乱琢磨,不如尽早付诸行动。”
“好,本王尽量……”
“这种事,是该由男人积极主动些。还是那句话,态度决定一切。”
“好。”
“也许世子不爱听,但是有句话,在下非说不可。其实跟世子所说的这些,在下应该和世子妃说去。”
此话一出,他不由得抽了口冷气:“你跟她不是——”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和世子妃再也不要见面。打心里,他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难堪,甚至是伤害。
若萤扫了他一眼,已然看出了他的不安。
“虽然世子妃与在下脾气不投,但在下看得出来,世子妃是个凡事认真的人。处事果断、有始有终。这种人尽管挑剔,但却是良师益友的极好选择。要让这种人点头称是,并不容易,但是,一旦赢得其信任,你所能获得的,绝对会多于你所能付出的。”
他忘记了前行,只管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她会替世子妃说话。
明明曾经受过那么屈辱的对待,这得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么宽宏大量的话来?
哦,不对,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四郎,就事论事、冷静得不掺杂任何的七情六欲。
这种境界,一般人很难达到吧?要说服别人不难,难的是说服自己。
人在红尘,却能时刻跳出红尘,以局外人之身,把一切看得通透明白。
四郎的修为,已经达到如此高的程度了吗?
这小丫头,还真不能小瞧呢……
“世子你不知道吧?在下有个秘密,只跟世子一个人说……”
一句话,成功地拉回了他的心神,也让他整个人为之一振。
“你说,是什么?”
秘密的话,他保证会为她守口如瓶的,他以人格保证。
“也许世子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卖起关子的她,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如果有可能,在下倒是十分愿意化解与世子妃之间的矛盾,跟她做好朋友呢。这个过程也许会很艰难、很漫长,但在下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子妃那种朋友,值得在下付出心力。世子是个好人,一直以来,对在下袒护有加。世子与世子妃,也许也会有些情性不合,但既然走到了一起,就该珍惜这种缘分,好好经营彼此的感情。做夫妻也好,做朋友也好,做知己更好,就是不要变成敌人……”
她的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胸膛,试图安抚他此时此刻的满腔沸腾。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绷紧的身体意味着他正在竭力克制着汹涌澎湃的情绪。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她,却已经看到了那一场富贵婚姻的最底层。
于他而言,能做的、肯做的,也许只有后退、躲避。但要他从头开始、动手修复已经破损的婚姻,几乎已不可能。
他排斥这样的相处方式。
对此,尽管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朋友之情也好,报答他也好,她不愿意看着他难过。
但是,她有心无力。
清官难断家务事,干涉过多,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加剧事态恶化。
“很多事,不要只看一面。凡人都有优点,但显然,很多人偏偏会忽视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说实话,在下也不知道,毕竟教的曲儿唱不得。在下能做的,就只有一点建议,至于有道理没道理,各人心里一杆秤,需要各人去酌量……”
“我知道,知道你是为我好……”
仅限于此。
让他承她的人情,没问题,但要他接受她的建议,恕他现在还做不到这一步。
让他主动去跟世子妃示好?
这个事儿,他从来就不曾考虑过。
“不是所有人都跟四郎这么着……”
“像我这么好?”她的骄傲有如春枝上的皎洁玉兰,“在下是独一无二的,也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只有在下,能够让朽木枯草源源不断地生出银钱来。”
“是。”
独一无二。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也深信着这一点,无论是现在、曾经、还是将来。
不然,他又怎肯许她任性、放她恣睢、心甘情愿包揽下她的谎言,做一个从前从不屑为的天字第一号的大骗子?
他没有告诉她,此时此刻他所抱持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四郎,更是他的一份希望、一份前所未有过的炽热的执念。
这一夜,若萤宿在了千佛寺。
避开明里暗里的耳目,她在佛前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是夜,奉父母命,李祥廷在佛殿后门看护至明。门的另一侧,是与他形影不离的陈艾清。
而在大殿前,一袭黑衣融入黑夜的东方十五,同样目不交睫地彻夜守望。
这一夜,仿佛把一辈子的事,全都想过了。
仿佛是为了衬托次日即将到来的热闹盛况,这一夜,平静异常。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