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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明状况的若萤显得有些惶急。
陈艾清低头看着抓在双臂上的两只小手,感受着来自对方的难得一见的气急败坏。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才是君子行为?说谎、欺骗都是小人所为?”
“是不是觉得说出来之后,心里头舒服多了?你有没有替他们想过?你倒是舒服了、轻松了,可他们呢?……你就没打算让他们安心睡觉是不是?”
“明明是你的错,要羞愧、要自责、要害怕,都是你必须要承担的后果。不是吗?如果你在乎他们、心疼他们,如果你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你就应该以个人吞下这些苦果!”
“你是不是算定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算定了他们不会同你计较、跟你算旧账?他们怎么能不宽恕你?你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依赖他们,让他们来分担你的不幸!是这么想的吧?……”
“你这哪里是什么诚实、孝顺?分明就是自私自利!……
好了,说出来了,你倒是能睡得甜、吃得香了,可是亲人们呢?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会不会后怕?会不会担心类似的意外会再来一次?
令堂是何其柔弱的一个人,你怎忍心陷她于忧心忡忡?
令尊是何等尊贵的一个人,你又怎忍心给他脸上抹灰?
我知道你什么心思。确实,未来继承人不好当,上面下面里里外外全都有压力。做得好,人说那是你理所应当的;做的不好,就得承受各种批评质疑与谴责。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本事,让你爹娘再给你生养三两个兄弟。一个不好,起码还有好几个待选的。如此,你想放纵就放纵,你想堕落就堕落。起码,不至于让你爹娘灰心道绝望。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可这不是行不通吗?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是陈家唯一的儿子,也是陈家唯一的希望,你必须得接受这一现实,接下你必须要承担的一切责任。
一个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为了一家安宁,很多时候,你必须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明白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无可推托的事儿。谁让你是个男人呢?好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这些道理,早明白、晚明白,都得明白!
真正的孝顺,是报喜不报忧。走错了路,你觉得是你的错,可世人却会说那都是爹娘教养的不好。明白吗?你已经有意无意地陷父母为不义了。
但是圣人有言,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走错路,不可怕。年轻是允许犯错的。若是觉得害怕、羞愧,就该想办法锤炼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用勇气埋葬恐惧,用光荣取代耻辱。
就好像数九寒天,风刀霜剑令人畏惧。但是却有人赤膊腾跃、大汗淋漓。严寒对于这种人,是没有任何威胁的。
这个过程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过程中会充满困苦和煎熬,但、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所谓长大成熟,是能够直面问题不躲不避,而不是扑倒父母的怀里去寻求庇护!……”
“我没有……”
忽地就很害怕,怕他会克制不住,像个炮仗似的炸裂开。
就像当日从天而降的火球,碎裂成粉末。
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喜欢四郎。明明都没怎么深交过,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
四郎确实比他懂事。
四郎太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情、太懂得体谅人。
忽然觉得这样的说教和责备,是那么地悦耳、顺心。比起往日有板有眼的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他觉得这时的四郎反倒是更真实、更可爱。
从没有一个亲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长篇大论外加苦口婆心。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些道理他能够自行领会运用。
有生以来,所有的人都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段彼此保存着颜面、互相之间彬彬有礼的距离。
温雅和平的环境,却铸成他近乎阴森的性格,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是阳光还不够热烈,不足以照射到他内心的深处,以至于那里的大片台阶,俱都生了湿冷的苔藓?
如果他们能够像四郎这样,时不时地揪住他,抖一抖、甩一甩,或许就能将心灵深处的潮气给去除掉。
是的,他渴望亲朋间毫无防备的触碰,那种真实的感觉会时刻提醒他,他的存在、对方的存在;他存在的意义,对方存在的意义。
嗯,也许老话说的对。人都有贱骨头。好说好商量的时候,往往浑不在意不知好歹。非要给人连打带骂了,才能感觉到痛。
医生们常说什么呢?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痛,是病,得治。
“我话才说一半,你急什么?”
若萤愣住了。
似乎是终于扳回一局了?
陈艾清心情甚佳。
但与此同时却又想到,如果承认自己没有泄露秘密,岂不是表明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说到底,还是对方赢在了开头,不是吗?
抓在臂上的力道如流沙般逝去。
陈艾清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生怕他泄气太快,一跤跌下去,震荡了眼睛。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他捉住了对方的双臂。
手中的胳膊细得不像话,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掰成两截的感觉。
陈艾清清晰地听到脑海里响起了很清脆的、嫩藕的断折声。
他的心肠,莫名地就凹下去一寸。说出的话,包含了几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我没打算跟任何人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
“看你们这个样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不凉不热的一声,伴着花香烂漫、紫云氤氲,自门外荡漾开来。
梁从风折扇掩面,一对桃花眼里波光迷离:“陈公子莫不是也看上我家小四儿了?”
“……”
“你想要个能时刻对你耳提面命的娘,家里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吗?要是想要个兄弟姊妹,让你爹娘再生几个就是了,何苦也来凑这热闹、跟爷争风吃醋?”
“……”
王府的医正再过来会诊的时候,终于拆下了若萤的眼纱。
经过三个多月的漫长煎熬,终于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刻。
这一刻,所有人都激动不已。
当第一丝阳光进入眼帘,若萤禁不住泪流满面。
一边的朴时敏跟着眼泪滂沱,整个人横在若萤面前,一迭声地问道:“能看见我不?能看清楚不?……”
若萤连连点头,微微眯着的眼皮,似惊悸、似雀跃地快速地跳突着。
“看到了……很清楚……”
不但看清了朴时敏,还看到了眼前的每一个人:李祥廷、陈艾清,静言、医正、医副、福橘、王世子、宫女们……
逼仄的世界豁然开朗,心底如风烛残年一般的信心和希望,腾然而起,再次直冲云霓。
她朝着老医正深深拱手,无限感激尽在其中。
福橘从旁呈过来一面番镜。
若萤审视着镜子里的人,一如初识。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以来,最用心的一次自我审视。
多时不见,镜中的人似乎变化甚剧。也许是年龄增长的缘故,曾经稚嫩的棱角都已经模糊。像是过了初绽日的春花,更多了几分不言而喻的自信与果决。
游目展眉之间,少了些警觉,倒添了几分温和。
温和……
是为了更好地博取好感、麻痹敌人吗?
若萤不觉暗中自哂。
镜子里的她,现在的这幅形象委实有些异类:不长不短的头发刚好齐肩,太眉青眼说不上柔也说不上硬,总之,就是个不阴不阳与众不同的家伙。
她不由得笑了笑,无意中瞥见正对面的朴时敏,竟然近乎痴呆地盯着她。
“怎么了?”她柔声问。
朴时敏打了个激灵,矢口予以了否认。
但是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他似乎想要掩饰某种不能见人的心思。
若萤知道他对她怀有某种阴暗的意图,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因此,她并不打算将之公宣于众。
朴时敏四下瞅了瞅,见大家并没有探究的意思,遂暗中吁了口气。
却又忍不住地偷眼面前的人。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才刚、他真真地给吓了一大跳。
四郎眼下的这个模样,给他如坠梦里的错觉。那眉眼、那头发、那对着镜子做出的小小的表情,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果然四郎不单纯!
尽管更换了一个身体,但是魂魄之中仍旧残留着属于前世的印记。
也许四郎并不清楚,可是他知道。不但知道,还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
秋语蝉。
四郎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号的秋语蝉。
四郎喜欢把自己当成男人,也许正是受了秋语蝉的破碎记忆的影响。
秋语蝉是个男人。
四郎这个样子,说是个男人,大概没有谁会怀疑。
但是,换一个角度设想一下的话,如果是为男人的秋语蝉以这样的形容面世,是否也能够混淆视听、颠倒乾坤呢?
毕竟,那一世跟这里差别太大,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他所看到的、想到的,未必就是事实真相……
或许吧……
“前阵子是柳兄的亲事,今天是四郎的大好日子,双喜临门,不庆祝一下好像说不过去吧?”
李祥廷的一声瞬间静息了一切。
“静言?定亲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若萤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地搜寻着有可能会引起猜疑的蛛丝马迹。
在谁也看不到的袖子底下,她十指互绞,竭力克制着来自脚底的激颤。
不是没想到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有人欢喜有人忧,在她徘徊在不尽黑暗中的时候,某地却春光灿烂喜气洋洋。
人生百态、世事万般,无非这般。
这与静言无关,且一定不是他的意愿。但是,静言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她的。
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恰能证明情深缘浅。
不忿吗?不甘吗?
又如何?
不记得是谁的话了:一个人的不幸,是从羡慕别人开始的。
而此刻,她就是那个可悲又可怜的不幸的人。
一直以来,郑依依都对她虎视眈眈满怀戒心。风水轮流转,终于也轮到她品尝那种宝物失窃的滋味了。
ps:名词解释
1、番镜:明代,玻璃镜子叫做“番镜”,属于奢侈品。一面三寸的番镜,入境落地价是八钱五分银。出售价为一二两甚至是三四两银子。
2、太眉:古人将眉毛称为“七情之虹”,因为它表现出不同的情态,并使脸更加具有立体感。
眉的形式有:云纹眉、蝶翅眉、柳叶眉、蝠形眉、螳螂眉、鸳鸯眉、花眉、直眉、环眉、刁眉、方眉、尖眉、点眉、鸭蛋眉、棒槌眉、葫芦眉、火焰眉、寿字眉等。
唐明皇令画工画的十眉图名称为:鸳鸯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捎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等。
“太眉”是一种较粗的眉形,有着笔直的轮廓和较深的颜色,没有角度,但却能让脸显小,让人看起来更加沉稳充满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