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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萤暗中叹口气,埋首在那个胸前,平复了一下情绪。
“二哥,祥廷,你先不要说话。”
她这边一出声,现场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朱昭葵的身上溜下来,整顿了一下衣衫。将褡护重新掩好,系好带子,抻把了两下,又摸了摸头发。
确定并无不妥,这才后退了两步,朝面前的众人打量了一眼。
给她那波澜不兴的目光扫过,众人顿时都有几分紧张,想说的话,也不敢说了。
都觉得她这个反应太过诡异,似乎在意料之中,又似乎出人意料。
太平静、太冷淡。
一般的人,经历了这种变故,若不烦乱焦躁,一般也会情绪低落、怅然无措。
可四郎不是这样子。不阴也不晴,就如深秋的江水,冷净逼人。
她有话要说。
不知怎地,朱昭葵也好、梁从风也好,既期待她开口、又怕她开口。
一种不祥的感觉如同抽丝剥茧,一层层地缭绕在心头。
若萤拱手作揖。
极不庄重的仪表,配上极凝重端庄的礼仪,怪异而突兀。但其中所隐含着那股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凛然气息,却不容人轻视。
“世子,侯爷,二位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自与二位认识以来,承蒙多方关照,实在是令在下诚惶诚恐,不知该当如何报答。倘若因为在下的缘故,致二位贵人为难,则罪在某身。有朝一日或遭天谴,亦属当然,在下绝不敢有只字怨言。除此之外,惟有向二位表以诚挚歉意,纵使在下有再多不当,万望海涵……
乡野之人,见闻鄙陋,命薄福浅,实在当不得恩宠累加。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亦不能视作过耳秋风、一笑置之。恳求二位高抬贵手,容在下多喘息几日,再作差使,不知使得与否?”
她的谦卑如同一把钝刀,戳得在场的诸人心里皆不是滋味。所说的每句话,听着随和,实则却暗中打脸打得啪啪响。
倒叫人不知道该怎么接盘了。
李祥廷随即接口道:“这种事儿用得着征求别人的意见?你一不是谁家的家奴,二没有违法乱纪,想跟谁好,不想跟谁好,谁能强迫你?”
说到这里,扬声招呼外头备战的李文,让赶紧给弄一身干净合适的衣裳来,要快。
“不是我多嘴,”他看看王世子,又白了梁从风一眼,老气横秋道,“世子哥哥,侯爷,你们两位的年纪也不小了,做事好歹顾惜一下各家的面子。一次次地闹笑话给人看,有意思么?什么事儿不能家里头解决?你们当真对若萤好,就不要为难他,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他才多大?知道多少事儿?你们二位要是想逗弄孩子玩儿,也该有个分寸才使,非要把人逗哭了才舒服么?不是我多管闲事,别人的事儿,我不管,可他是我兄弟,我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他的,谁都不行!”
“二哥……”
若萤牵着他的袖子,仰起头,眼睛红红地低唤着。
这一声,意味无穷,简直把李祥廷的心肝都给叫碎了。
他挺起胸膛,呈现出一种更加坚定的姿态来。
“若萤是奔着我们李家而来的,来的时候好好地,走的时候,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得保证他完好无损。所以,对不起了,世子哥哥、侯爷,这人我必须得带走。你们之间就有天大的恩怨,也请改天私下解决。到时候,只要若萤不开口相求,我保证,只看热闹、绝不插手任何一方。”
这一通话,似乎合情合理毋庸置辩。
揎拳捋袖的几方一时间都没有吭声。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李祥廷一瞪眼,门口密密捱捱的观光客们纷纷作鸟兽散。
若萤跟着朝那群人瞟了一眼,无意中捕捉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金玄!”
随着她这阴恻恻的一声,一个中年男子登时挫住了脚步。
“你跑,你只管跑。”若萤不慌不忙地往前,边走边说道,“你以为换个皮囊就没人认得你了?有你这么给人当老子的吗?丢下自己的孩子冷暖不问、生死不管,自己却在这种地方花天酒地。你千万别跟我说,你这是体察民意、感受人生。”
那人垮下肩,如生蠹的门枢,慢慢转过身来,讪笑不已:“是四郎啊……好久不见……”
……
在若萤穿衣服的过程中,金半仙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她,不时啧啧有声道:“就算你不在意我的感受,好歹也顾忌一下自己的身份吧?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换衣裳,真的好吗?”
若萤嗤笑道:“一个才刚从花街柳巷出来的假斯文,有什么资格谈伦理道德?”
金半仙吃了个瘪,朝她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嗫嚅道:“听说,上次你带那小子去过了?怎么样?可是开窍了?”
一提起上次的事儿,若萤就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外甥啊?当你跟别人颠鸾倒凤的时候,怎就不记得捎上他一起,帮他开开窍、开开荤什么的?现在倒来问我!你倒是好意思得很!这种事儿,难道不是为人父母的本分吗?”
金半仙扭捏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要他领着那么大一外甥一起逛窑子,这得有多尴尬、多荒唐啊!
“没想到你居然还知道要脸。”
“四郎真是的,寒碜人都不带脏字儿……”
“我寒碜你?我吃饱了撑的!”若萤几乎把才刚吃的气,都撒在了他头上。
金半仙陪笑道:“怎么了,生这么大气。那小子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怎么着,如果成了麻烦,是不是你就会领回去?”
金半仙忙不迭地摆手道:“这个,我说了也不算!得尊重他个人的意见,是吧?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朴家的宗伯在那里,还轮不到我来管东管西。”
“照你这么说,朴家若是想他回去,你立马就能把他送回去?”
“道理是这么着,没错儿。可是,他回去能做什么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他?连自己的衣裳都穿不好的半残废,谁能用得上他?回去以后,能活几天都还很难说呢。这话我也就跟你说,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能保他一天算一天……”
安东朴氏早就对拥有奇能的时敏虎视眈眈了。金玄很明白,以打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回去,就会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在朝鲜,时敏是没有未来的。
但在新明,或许还能拼个寿终正寝。
为此,他暗中没少下功夫。
要将时敏堂而皇之地留下来,仅凭他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凭着国子监的实力也是很难的。
于是,他求到了鲁王的一纸手谕。
鲁王与宗主国当今天子的关系,天下人谁不知道?
而且,看眼下这情势,看圣上这两年的动作,鲁王一脉迟早是要被请入太庙的。
冲着这一点,鲁王这边金口一开,朴氏焉敢忤逆其意旨?
“所以啊,我现在一门心思只盼着鲁王能长命百岁,我们时敏呢,也能多沾些恩惠……”
若萤凉凉道:“那你真得好好保佑鲁王平平安安,还得保证他中间不会变卦,改了主意。”
就算是天子的人,也有放假归宁的时候。就这么霸着别人的孩子,时间久了,怎么也说过不去吧?
“怎么,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金半仙狐疑道。
若萤道:“你觉得你们朴家的宗伯很傻吗?你这么做,他们果真看不明白吗?你就不怕他们恼你?”
“不然呢?”
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而四郎居然不以为然!
这孩子,果然跟人不大一样。
“朴氏在国内肯定也有不少的政敌吧?政敌也有儿孙吧?既然朴氏能舍得出一个质子去换取宗主国的支持,为什么政敌就不可以效仿此法?从来兵无常法、诸行无常,作为英明的天子,应该会乐见臣属们竞相献忠投诚吧?一团和气的朝野,是极其危险的,也是绝不可能的存在。争斗不可怕,怕的是缺乏统驭的手段。倘若能够无需自己劳神动手,就能让下头的政治派系们彼此制约、相互抗衡,何乐而不为呢?”
听完她这席话,金半仙的眼神光怪陆离地。两根指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瞅着她,连声道:“确实是好计……这种话,大概就只有局外人才说得出吧?要我‘引狼入室’?再怎么说,我生是朴家的人,死是朴家的鬼吧?这么做,这叫通敌,你知道不?”
若萤哂笑道:“未必吧?换作这是你的亲儿子,怕是无论如何都要一试吧?可怜天下父母心。”
金半仙挑挑眉,瞬间就蔫下去了:“儿子不儿子的,这辈子就别想了……”
若萤嗤笑道:“事在人为。你要成天不着家,除了打卦卖卜,就是买笑寻欢,自然是只能打光棍儿。”
金半仙切了一声,不无自嘲道:“你知道什么……”
他并非喜欢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怎奈时运不济,使得他于姻缘、子嗣上总难求个称心如意。
他曾经娶过两次妻、生养过三个儿子,结果好景都不长,妻子孩子先后都离开了他。
俗话说“事不过三”,因为这个事儿,他就落了个克妻克子的名声,再没有人家敢豁出性命去与他结亲。
而他自己,也于这一次次的伤心后,渐息了念、断了情。
“就这么一个人过完这辈子吧,没必要再去造孽、祸害些无辜,倒给自己的下一世无端造出些罪孽来……”
若萤此时方才明白,曾经他说过,做他这一行的,多伤妻刑子没好结果,这种话居然并非夸大之词。
素日只见他嘻嘻哈哈,俨然一无忧无虑的世家老纨绔的模样,却原来那只是一层伪装。
明明心里苦如胆汁,面上却丝毫不显,根据这一点来说,这个人倒是个刚强要好的。
既非蝇营狗苟之辈,倒是值得与之深交。
于是她慢条斯理道:“终归你有年俸,哪天就算走不动了,也不愁请不到人来伺候。如果怕将来身后凄凉,临终前物色个差不多的,收作养子,也未为不可。”
金半仙十分领情地笑了一笑,道:“身后事,我还真觉得没什么。要真是动不了了,自然是要叶落归根才踏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对吧?养子什么的,也没那必要。毕竟我也算是在新明镀过金的,回去后,那帮小子孙子,怎么着也得赏我几分薄面。人去名存,只要名字上了宗谱,这年年岁岁的,就不愁在那边没吃没喝没钱花……”
“你打算几时回去?”
“还早,早呢。”金半仙挥挥手,又恢复了一贯的自在逍遥,“现在这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时敏怎么办?”
“不是有你吗?”
若萤蓦地眯紧了眼睛。
什么意思?这是要她照看朴时敏一辈子吗?只要朝鲜那边不召朴时敏回去,她就得全权负责那个人的吃喝拉撒?
而这个做长辈的,成天就只是玩、玩、玩?
还是说,此话另有他意?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是问句,而是相当肯定的质询。
金半仙暗中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道:“四郎这双眼睛,真霸道……”
ps:名词解释:
1、兵无常法、诸行无常
出自阿含经: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寂静涅槃。这既是後来为人所熟知的三法印,其中第二法印的一切法包括了有为法与无为法。
又《孙子兵法》中有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2、光棍
将地痞无赖一类人物为“光棍”,在元代就已流行。如《元曲选杀狗劝夫》“中有:“却信着这两个光棍,搬坏了俺一家儿也。”
明清两代,“光棍”之称颇为盛行,成为官方对流氓的通称。
《大清律》中则有“光棍例”处置流氓罪。
中国历来重视子孙的繁衍,有用枝繁叶茂来比喻子孙众多之说。父母为树干,儿女为枝叶,而“光棍”是指没有皮的树干。没有皮的树干自然长不出枝叶,也就是没有子孙的意思,又因为没有老婆所以就没有子孙。这样“光棍”指没有老婆的人也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