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章 是男是女

李阐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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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家中平安,若萤的心便轻松了许多,这一宿便睡得格外沉。

    早起雄鸡尚未报晓,里里外外的人就给李祥廷的哭声惊醒了。

    当众人衣衫不整地急急忙忙冲到跟前的时候,发现他正趴在陈艾清的身上,泣不成声。

    众人险些没给吓得背过气去,待看到陈艾清还在眨眼,这才齐齐地呼出来一口粗气。

    陈艾清的状态好像与前阵子有些大不相同,目光清明,神色平静。迎着众人的目光,他轻轻地吐出来一句话:“我好了……”

    就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红了眼圈,深刻地体会到近段日子以来的辛苦,但同时也深感欣慰。

    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只不见那张仿佛什么都懂、凡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脸,陈艾清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说如释重负吧,可缭绕在心头的那一缕怅然若失算什么意思?

    要说想见他吧,却为什么暗中直咬牙?

    腊月的脸自门后闪出来,笑眯眯地对陈艾清道:“陈公子在找我们四爷吧?已经说了。四爷这会儿还在林子里射箭呢。说公子好了就好,除了多吃饭,也要勤加锻炼。早些恢复了,后头还有一摊事儿在等着呢。”

    陈艾清没有吱声,阖上眼,却看见钟四郎独立于绿林,张弓搭箭、凝神瞄准的画面。

    那坚毅的目光尽头,是他需要努力奔跑,方才能抵达的高度。

    那么平静的从容之下,许是他穷其一生也触碰不到的世界。

    想想真是可恶至极!

    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让人爱不起、恨不起却又撇不开,一想起来,心情就会不受控制地变得焦躁。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假如世间没有钟四郎这个人,会如何?

    答案让他自己感到吃惊,因为他直觉得他会很寂寞,会更加地无所适从。

    四郎就在那里,只要别来烦他、别跟他的生活扯上关系,他觉得他会乐见四郎的一切的。不管是对方的青云直上,还是落魄潦倒,他都能够欣然地当成是一场好戏来看。图个热闹也好,从中获取些警示也好,都好。

    可偏偏他要与四郎比拚,不甘不忿却又无可奈何。

    他由衷地感到心累。

    但这只是一方面。

    紧接下来,陈艾清发现,他的人生似乎从头开始了。

    根本无所谓美好,简直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

    卯时三刻,若萤揭开了他的被子,成功地将他从一个激灵中醒转过来。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便在若萤的监督下,开始了每日的晨练。

    先是要跑完一座小山,然后到达一片旷野。这里早就给竖起了一排箭靶子。

    考虑到他才刚康复,若萤给他规定了一百只箭的任务。射不完,不准吃饭。

    至于射成什么水平,就看各人的要求了。糊弄的话,最终坑害的又不是别人。

    实话说,这点运动量要放在从前,陈艾清定是要嗤之以鼻的。但现在情况不同。

    他甚至不能顺利地跑完全程,中间停停歇歇不知道多少次。他觉得气不够喘,全身的骨头好像一碰就碎的感觉。他真想就那么一头倒下去,再也不用醒来。

    但是,就连这点卑微的祈望,钟四郎都不肯施舍与他。

    那双发青的深眸一瞬不瞬地自上方俯瞰着他,气息有些急促,语调却冷得跟深井中泡过一般,一遍遍地问他:“怎么,不行了吗?”

    “坚持不下去的话,就直说。”

    “哪里不舒服?”

    “要静言过来不?”

    这算是关心吗?不,他听到的只有明嘲暗讽。

    这个时候,他就恨不能把那家具纤细的身躯撕成碎片。

    明明比他瘦、比他小,却非要表现得比他强,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无法忍受的一件事。

    一个事实。

    不,就算是事实,他也要想办法将其粉碎。即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跑得再慢的乌龟,也有抢先到达比赛终点的时候。

    他攒起破烂的意识,拖着颤巍巍的双腿,咬紧牙关继续往前。在心里,他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是能够跑赢,就能抓得住钟四郎。抓住了,一定要狠狠地□□他一遭。

    虽然眼下有些困难,但用不了多久,只要他全面恢复了,比武力,拼命四郎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到那时,管他是男是女,定要报今日此番虐待之仇。

    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天……

    又到了晨练的时间了,负责陪练的若萤却迟迟没出现。倒是李祥廷精神抖擞地冒了出来:“今天开始,我陪你练。”

    陈艾清不觉皱起眉头。

    他原本都已经计划好了,就是今天,找个借口扑倒钟四郎好好地欺负一顿,直到对方求饶。

    可那小子跟成了精似的,居然跟他来了这么一手!

    不错啊,怪不得都说他熟谙兵法,看这手段,一套一套地出人意料,还真是名副其实地鬼呢!

    这算是什么?玩他呢?

    陈艾清拔脚冲向千佛寺后门。

    在那里,有一排敝旧的小瓦屋,以前是佃户们寄身的地方,年久失修加上无人居住,一直以来都是鬼怪故事的衍生地。

    后来,若萤领着腊月捡了一间还算结实的出来,拾掇干净了,这阵子就暂时住在这里。

    这里距离莱哲的草屋就只有一片树林的距离。千佛寺的晨钟暮鼓如约相伴,难得清静,倒是很符合她好静不喜闹的性情。

    她搬来这边,既缓解了草屋那边的住宿紧张问题,晚间又能多看会儿书,实在是非常精明的算计。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让自己受委屈。有着商人一般的精于算计,也有着狡兔一般的疑心。

    这就是钟四郎的性格,也是陈艾清所痛恨的油滑。

    当他冲过来的时候,腊月正弯着腰就铜盆洗脸,见他来势不减似乎要闯进屋里去,腊月赶忙喊道:“陈公子,轻点儿!我们爷昨晚看书看到四更才睡下。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儿,就且等一等不好?”

    睡晚了吗?所以起不来吗?不是要操他么?好啊,继续啊!今天索性跑完一个山脚外加三百只箭,看谁草鸡!

    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站在了床前。

    青布被子下,覆着小小的一团,像只狐狸兔,或是羔羊。

    参差不齐的乌黑长发像是胡乱织就的纱罩,胡乱地蒙在枕头上、脸上。

    看看这个人的睡相,怎么敢相信平日里竟是那么一个秋风秋原的样子!

    一想到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在床第间是这么地张牙舞爪,陈艾清的嘴角不禁沁出一丝笑意,像是抓住了对方的某个把柄,心里头颇有几分沾沾自喜。

    “钟若萤?”

    他叫了两声。

    被子下的人蠕动了一下,越发蜷缩得紧了。

    不想起来么?终于能体会到他先前的痛苦了吗?强迫人可不好,这不,报应来了吧?

    他一把抓住被头,腕下生风,“呼”地就将整床被子给翻了个个儿。

    就好像是揭开了锅盖,目之所及,底下白花花、暖洋洋的一团,比包子香比馒头软,登时就让他停顿了呼吸。

    今天之前,他一直不曾留意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所有人睡觉都要穿着亵衣。为什么呢?习惯啊。一来防止蹬被子着凉,二来也方便起夜。

    可是钟四郎却不这样,或许这是他们乡下的风俗?

    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死活挪不动呢?

    那掩不住屁股的的褡护,还能更短一些吗?如果不能护住胸口,又何必多此一举穿这薄薄的一层?索性扒得光溜溜地不是更自在?

    手上拎着被角,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陈艾清的神志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脑子里乱哄哄地响,像菜市场抢摊子打群架。他隐隐觉得自己干了件很蠢的事。但是后果有多严重,他根本就想像不到。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熟睡中的人动了,小手先是在luo露的大腿上摸索了两下,后又在身周毫无方向地抓了几下。

    应该是在寻找被子,结果却没找到。

    那颗乱蓬蓬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

    “谁?……”

    声音混沌,隐含着不谙世事的迷茫和倦怠。

    陈艾清惊奇地发现,这个样子的四郎貌似比素日里的那个形象要可爱些。

    不过,这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念。

    眨眨眼,若萤清醒多了。看到他手上的被子,不悦道:“你要害我着凉么?”

    陈艾清竟不能抗拒,乖乖地松开手。

    被子落下去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又拾起来,没好气地丢到对方的身上去。

    若萤没有动,只管瞅着他。

    一碰到这对眼睛,陈艾清的心一下子就给激活了起来:没错儿,这就是他的烦恼之源!就是这双眼睛,似乎无所不知的眼神,让他看不穿、猜不透也走不进去,让他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莫名地有种走投无路的焦躁感。

    干什么给他盖被子?应该熬点糨糊弄点漆,将这一对眼睛粘起来才对!

    “艾清。”

    声音清清仿佛竹沥数滴,在他的心火上浇出一缕颓败的残烟。

    他不由得一怔,顺口道:“什么?”

    “你终于好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仿佛包含着山千重、水千重的情意。

    陈艾清的脚跟不由得就是一软,身子微微打了个晃。

    他想过种种可能,责备的,调笑的,冷漠的,唯独没有想到,钟四郎会在隔了那么久以后,给出他这么一句。

    终于好了。

    有如沧桑历尽后的解脱,于至简至素的平静之下,包含着瀚海一般的深邃凝重。

    世间之关怀,有各种形式,这平平淡淡的喃喃自语,却是最易被忽视的一种。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在他尚未做好准备前,这份关怀来得未免太过汹涌。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什么报复啊、还击啊。难道正是因为这份关怀来得太晚?

    还是说,其实他一直都在期待这份心意的到来?如同做了好事却迟迟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那般?

    他有这么幼稚吗?

    若萤慢慢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素绢褡护,掩了胸、遮了腿。

    陈艾清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没能够。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被那束目光锁住了,有些身不由己。

    望着伸过来的那只手,他心跳如雷。

    他果然很逊,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过来。”

    若萤冲他点点头,那只首的邀约意味越来越浓。

    陈艾清一咬牙,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决心,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当给那只温热的小手紧紧握住的刹那,他听到自己心里的那堵墙,轰隆隆地倒塌了。

    从天而泻的洪涛,瞬时将他灭顶。

    极冷又极热、害怕又激动,在这纷乱无绪中,他牢牢记住了一点,那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忘记他是谁、对方是谁。

    “有各事儿,不知艾清是否还记得?”

    什么事?

    “我曾经与你打赌,说如果你好了,就告诉你一个真相。还记得吗?”

    当然!

    陈艾清打了个激灵,心里头顿时拉响了警铃。

    面前的笑容有些眩目,明明充满着蛊惑,但陈艾清却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脚后跟刺溜刺溜往上窜。

    就在这一晃神的空档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掌覆上了一具温热的胸脯,掌心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节律的心跳。

    这简直太诡异了!

    即使对方是个男孩子,这样的肌肤相亲也是他之前从不曾有过的经历,令人感到羞耻、窘迫且又无地自容。

    他试图挣回自己的手,可对方执意不肯。

    这让他不得不暗中感叹,即使是比拼执着,他也同样不是对方的对手。

    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手已然摸过那个胸膛。

    假如是为了让他辨别男女,好吧——

    一马平川的,实在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玄妙。这个年纪的话,男女都是差不多的吧?

    关于这一点,原谅他之前从未曾仔细研究过。

    但是,假如是个女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一个男的这么动她吧?

    据此推断的话,是否可以认定,四郎不是假金钗,而是真郎君?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心思,那只小手拖着他往下,要做进一步的验证。

    ps:

    名词解释:褡护

    褡护,又作搭护、搭胡、搭忽、答胡、答忽,意为袄子或皮袄。原为元代衣名,属半臂一类衣式。

    此处指的是一种比褂略长的短袖衣,明人著《三才图会》亦谓之半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