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章 山行踽踽

李阐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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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他的是颇为无奈的一瞥,一如被劣徒消耗了太多心力却又不甘心前功尽弃的一位严师。

    “少喝酒,多读书,常识不够知识补。支起耳朵睁大眼,少说多听保周全。天干未雨快换瓦,莫待亡羊再补牢。”

    说完,见对面的人一脸茫然,若萤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也不是禁止你跟他们来往,只是即便是小孩子的游戏,有时也会暗藏凶险,对吧?比如给筷子戳到,喝水呛到,洗澡淹死,摔跤绊断腿。凡事多想想‘为什么’,总没坏处。”

    黄柏生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的话,请恕他无法理解。但是同时,他知道她不是个随便开口的人,既然这么说,必定有原因。

    她对他,到底还是颇多关心的。很明显,在他和钟家人之间,她选择了袒护他这一方。

    是因为先前的遭遇吗?

    他已经知道她上次受伤的事了,也见过那道这辈子都无法消失的疤痕。

    应该很痛、很恨,可是,从她面上、身上,他感受不到一丝异常。她的若无其事令他惊悸。他无法相像,一个人得具备多么强大的内心、多么深沉的谋略,才会装出那样的风平浪静!

    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似的。

    他可不认为她大度,看别人吃个蚂蚱都要掰条腿的家伙,怎么会那么容易地允许他人侵占自己的生命?

    很早以前他就有所察觉,这样一个能在蚊子肚里剐油的小子,会给她所在乎的人带来诸多满足,对她的仇人而言,却是最危险的存在。

    “喂,这么晚了,非要上山吗?没有你,高丽棒子连觉都睡不好吗?”

    冲着那个模糊的背影,黄柏生大声嚷嚷道。

    似乎是因为心疼她,他觉得自己越发地讨厌那个阴阳生了。

    蠹虫,蠹虫啊!不通时务,不懂稼穑,这样的家伙,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四郎收容他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那么大的人了,哪用得着别人时刻提醒着,有病么……”

    话里隐含的关心是油然而生的。他不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太久,渴望被注视、被关心、甚至是被数落、被教训,他只承认,这是他吃了三房太多次交子面条的结果。

    静言一直送到半路。

    一路上,他一直和若萤手牵手,彼此感受着对方的脚步大小与深浅。

    腊月则和无患肩并肩在前面引路。交头接耳地说些悄悄话,不时地耸动肩膀笑得贼眉鼠眼地。

    天色刚刚好,有些朦胧,却也不需要点灯。

    上弦月笼着纱似的浮云,增加了这份蒙昧。

    原野茫茫,虫鸣如筝。野水池塘中的蛙唱被距离与夜色渲染出水墨的韵味。

    山路多粗砂,穿布鞋也好、草鞋也好,走在路上,都会有吱嘎吱嘎的响声,寂寞而持久,又带着些许不离不弃的陪伴之意。

    天地间充溢着草木的清香。

    凭着嗅觉,若萤几乎能够辨识出其中的成分:有艾蒿的,松柏的、青草的、野花的……以及略带些润气的水草的腥味儿。

    当太阳落山,属于白昼的嚣尘也跟着沉没下去,这自然的原本的味道便会潜滋暗长起来,一如她漫无边际的遐想。

    这样的道路,一个人走未免孤单,一群人走又稍嫌嘈杂,只有像这样,跟静言慢慢走着,才最为安详。

    从春来绿染衣,到秋至流黄坠,再到冬雪纷飞落满肩,不知不觉地,她跟他都认识了那么久了呢,久得仿佛已过了一辈子,久得能够无需言语,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就到这里吧。”

    “好,小心看路。”

    还没有想到要分开,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松开了手。默契得彼此都不再觉得诧异;默契到走出一箭之地后,不经意回首,发现彼此都不出所料地仍旧伫立在彼此的视线中。

    仿佛本该如此、将一直如此。

    山下,高驼子的小院里,一盏气死风灯微光昏黄。

    高玉兰正在披星戴月地修炼武功。院子里立着几个草把子,里头裹着坚硬的木桩,她每天定要利用这些草把子锻炼臂力。

    响应着动作,口中啸叫不止。

    也幸亏这里远离人烟,不然,这丫头定会成为一方祸害。

    近旁的牛棚里,高驼子正在跟小牛嘀嘀咕咕说话儿。

    若萤驻足倾听了一会儿,不禁就想起高玉兰的一句名言:在我爹心里,我还不如一头畜牲呢。

    在得知三房要买牛的时候,高驼子就包揽下了这份饲养的活计。山下水草丰沛,放牛同时,还能兼顾看管菇房,人烟稀少,又不怕有人抢捡牛粪,且他又有了个伴儿,可谓一举数得。

    考虑到这些方面,叶氏便很放心地把这件事交代给了他。

    高驼子不负众望,将这头寄托了两家人的希望的大牲口摆弄得毛皮光滑、精神百倍。

    再往前,经过高驼子的小菜园,穿过一片松树林,就看见了上山的台阶。仰望山上,六出寺的一片檐角宛若燕羽,有凌风飞举之势。

    寺门前的两个坐地石龛中,已经点起了油灯。

    放生池里稀里哗啦一片响,是那只王八又在追逐鱼苗。

    古老的耐冬树上,结着十多条许愿红索,末端垂着许愿牌,随风玎玲作响,不是梵音,胜似梵音。

    听闻人声,门内落鸟齐飞,稍感慌乱,倒把若萤下了一跳。

    腊月道:“定慧又在偷摸撒谷子喂家雀了。我就没见过他这么怪的人,你说那些东西需要喂吗?还有,这深更半夜的喂什么鸟?”

    “你以前就没发现他这么心善?”

    “没发现,就觉得那是块粘鼻涕,谁都能拧两把。”

    “这么说,他以前经常给人欺负?怎没听他说过。”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有什么值得张扬的?亏还是个爷们儿呢。”

    “这种性子,也许寺庙反而是个合适的选择。”

    “我觉得做人挺好。”腊月意犹未尽,“尤其是跟在四爷身边。”

    若萤顿了下脚,声音有点凉:“你那是没遇到更好的主人。这种话,最好不要说的太满。”

    腊月怔住了,待到回味过这话的意思,眼中已经不见了若萤的身影。

    他赶紧跟上去,跨过高高的门槛。

    “什么嘛……说到底还是不相信人……”

    他暗中咕哝。

    寺庙里格外的安静。

    大显于四月初就启程去了济南。本来他想步行前往,权当是一次历练,若萤没有同意,怕他路上给绊住,耽误了正经的学习。所以,就雇了谭麻子将他一直送到千佛寺。

    在那里,他将一直学习到七月十五。在结夏期间,所有的僧众都不必外出托钵,日常生活都有信徒供养。

    他们会集中在一处禅坐修行,或小屋、或树下、或山间、或聚落……

    务求清静祥和,以期对身心的修为有所补益。

    结夏结束的时候,会对僧众进行严格的考核,通过考核的僧众,就会依序获得晋级。

    对于大显来说,只要这次考核合格,获得度牒,他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出家人,就有了出入红尘历劫化缘的资格。

    在目前六出寺缺乏主持和尚又没有两序班前执事的情况下,大显是可以暂时性地主持管理寺庙的一切日常活动的。

    假如日后官府派了主持来总领六出寺的事务,对大显来说,可能还是件好事,毕竟,他还很不擅长当家作主;毕竟,他更喜欢简单自在的生活。

    要真来个懂得管理的,她这边倒是能少操很多闲心。

    腊月还曾经担心,一旦六出寺的和尚多起来,大显会不会给人欺负。

    若萤深不以为然。

    好歹大显头上还戴着个光环不是?在那场洪灾中,六出寺可是出房、出粮、出人力,帮助救治了不少人呢。济南府的公文中,还白纸黑字留存着这段历史;昌阳县令杨鹿鸣嘉奖给六出寺的米麦布帛,还在地里繁衍在柜里珍藏着呢。

    大显身上的光辉,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给消除的!

    名声在外,起码的尊重谁敢不给!

    “可是四爷,不是跟他打过赌,要分这里的田产房屋吗?”腊月有些不甘,“照小的意见,应该想办法让大显做这里的主持。好说好商量。万一换了别人来,万一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四爷的努力岂不是要化成泡影?要不是四爷,这儿早就垮了……”

    “现在不挺好的吗?房子没垮,大显也有了奔头,我们也有饭吃。”

    “四爷打算撕毁契约书吗?”这等于是到手的鸭子又飞了,不是吗?

    “大显自小就在这里长大,在他心目中,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所有人都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了希望,一文不值,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腊月有些恍然大悟:“四爷的意思是,你压根就没想过要占用这边的房产?四爷就是想给他打打气?”

    若萤不觉好笑:“不然呢?你莫不是以为四爷想把一家子迁到山上来住?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房子比我们家的房子要好?真要是住进寺庙里,那才成了笑话呢。”

    世人会怎么说?钟老三落魄得连立锥之地都置办不起,只能屈身于寺庙。好好的人,为什么要住寺庙?岂不是预示着要断子绝孙?

    别人姑且不论,她那个重礼要脸的娘岂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原来这样……是小的小人心了……”腊月喃喃着,目视眼前那个身影,竟似有山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