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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萤微微皱眉,极力克制着想把他东倒西歪的身子强行掰正的冲动。
孺子不可教,说的就是他这种。
像是大冬天衣领内落了雪,梁从风倏地坐得笔溜直。目光灼灼盯着若萤,却对外头的姜汁下了命令:“去,跟四郎的家人说一声,爷要跟他秉烛夜谈,让她们不用等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姜汁答得风快。
“就这样吧。”梁从风伸出一条长腿,轻佻地压在了若萤的双腿上,“爷发现你懂的不少。爷管你吃管你住,你给爷多讲讲这种事情。讲得好,爷重重地赏你。要能扳倒他,你要什么,爷都会答应。”
这——
若萤忽地坐起来,顺着马车的一记突然发力,猛然扑向对面:“停车!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一扑甚是勇猛。
梁从风当时就像一张大饼似的,给贴到了车壁上,发出低低的shen吟。
若萤只道他又在弄虚作假,心头火大,攥着他前襟的手狠狠一用力,真想就这么勒昏了他。
梁从风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骤然收紧的眉眼显示出无法忍耐的痛苦。
若萤怔住了怔,试探性地顿开他的衣带,拨开衣领,左胸脯上的一片殷红实实地吓了她一大跳。
她竟在无意之中伤害了他?!
看到她的反应,梁从风反倒笑了,伸出食指,蘸了一点血渍递到她面前。
若萤下意识地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那根手指在眼中无限放大,再放大,最终按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这是……
威胁?
调xi?
看出她的不情不愿,梁从风深情款款地鼓励道:“只要你喜欢,爷不介意送你半根手指作纪念。”
说话时,指头肚在她唇上轻轻摩挲。
若萤暗中羞怒交加,正想“言听计从”地咬上一口呢,却见他抢先一步,将那根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就像是吮吸蜜糖一般,整个人看上去满是欢喜与陶醉。
这画面委实香艳得像花落了满谷、扳倒了酒坛。
若萤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明明感觉冷得心肝都抽紧了,身上却热得直冒汗。
她终于有些明白这男人受追捧的原因了。这手段,就是柳下惠在世,怕也招架不住。
所以,她必须比柳下惠更加冷静才能不受其蛊惑。
沉默中,她已然察觉到对方来势不善。如果没记错,那受伤的地方,就是上次遭她攻击过的位置。
如果没记错,她当时只是留了个牙引子。过了一冬又一春,就算是曾经破过皮,这会儿也早该痊愈得若无其事了。
可为什么非但没有好,反倒恶化了呢?
这其中,必有诈。
当此时,面前的美人半袒胸脯,在雪青色袍衫的映衬下,越发肌肤如雪,莹泽似玉。锁骨宛然却血肉丰盈,随着呼吸波动,颈项上的指肚粗的竹节纹金链子光华熠熠,炫人头目。
这个人,愣是把极俗气的东西,穿戴出了出神入化的味道,不能不说是皮相的功劳。
未戴巾帻,只束了顶髻,用一支白玉流云簪挽着,显出净白饱满的额头。
左耳上佩戴着一溜三个金耳钉,像是不小心坠入人间的星子,又像是茅尖花心里的晨露,泠然可怜。
一白掩百丑。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穿着鲜艳了。一袭雪青色牡丹花罗道袍,外笼着暮烟色蝴蝶满天祥云纱半臂。
逡巡在伤口周围的几根手指,像是剥了皮的葱管荑芽,倘若配上当年新制的豆瓣酱,再卷以薄似蝉翼的烫面小饼,必成吮指美味。
本打算将其视为美景欣赏的若萤,忍不住暗中吞咽口水。
也不知道老天如此厚爱这个人,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呢?这人的一举一动任性而荒唐,是天性如此,还是曾经受过伤害、被扭曲了心灵?
这人也近弱冠的年纪了,除了会招蜂引蝶,似乎没听说过有什么特长。这样一个人,甚至连王世子都不如。后者起码还会画两笔画,总不算是玩物丧志。
人生在世,立志要早。像苏老泉那种,近而立才发奋进取的,已经算是醒悟得太迟了。而像周处那样的,虽则后来改过迁善,但就其本人来说,难保就不曾为年少轻狂懊悔过。
小侯爷对此是怎么想的呢?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奔头。
若能把握住他的志向,大概也就能了解其心态,从而准确控制与其之间的距离,避免眼下这种被胁迫而无计可施的窘状。
“侯爷想说什么?”
那样大煞风景的伤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以他的条件,又不是看不起医生、吃不起药。而且,成天价身边跟着一群伺候的人,就他这种情况,怎么会被允许发生?
很显然,这家伙刻意对人隐瞒了这处伤口。
他想干什么?
早知道,刚才给钱她都不会推他。
这下好了,铁定给赖上了。
梁从风指指伤口,笑得诡异:“就是这儿,对吧?看来你没忘记。他也见过的。我不许它好,就是怕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着那一天,记住留下伤口的人。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若萤本能地想回答说“不”,但是给他当面轻轻吹来的一口气拂过,脑袋登时就白了一下。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对方手里不知几时多出来一把小刀,约摸三寸长,柄上镶嵌着七彩宝石。看上去像是一件玩具,雪芒一般的刀刃上却清晰可见有血槽,可知乃是要命的利器。
煞白的锋刃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若萤眨眨眼,无惊无惧。
这个反应换得他轻笑如风、浅叹若梦:“果然,你比爷自信。就敢这么肯定爷不会伤害你。在你心里,这世上的人,全都是透明的吧?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什么样的心思,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既然这么聪明,那么,不妨来猜猜,这刀子是做什么用的?”
刀尖慢慢指向自己的胸口,在若萤提心吊胆的瞠视下,有惊无险地在肌肤上滑动,到得伤口处,忽然停了下来。
“就这样,慢慢地,一下一下戳下去,就好像绣花那样。心怀欢喜和期待,才会绘制出让自己满意的形状。会有些疼,但只要告诉自己,再一下就好,就一下就好……反正那么多下都捱过了,也不差这一下了,是吗?慢工出细活。你也这么觉得吧?看这个牙印子,跟起初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呢。我在想,下次要不要涂个别的颜色上去呢?四郎喜欢什么颜色?”
“你疯了。”若萤铁青了脸,胸口处像是堵上了一堆乱石。
“不觉的很好看吗?”他颇有点顾影自怜的味道,“因为这个伤,让平凡一下子变得不寻常起来。看到这个记号就会告诉自己,无论天涯海角,四郎始终和我不离不弃。怎么,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说着,自嘲地一笑,喃喃道:“经过这件事,倒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肯对自己下手的人,都是狠角儿。跟他比起来,爷果然还是太善良了。四郎你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舍弃你,但是爷不会。爷从来不肯让自己吃亏受苦,但若是为了你,就可以。”
他的凝视深挚,像是此刻疾驰的马车,有着奔向无际的执着,丝毫不去考虑,前方是坦途,还是绝境。
这算是表白吗?
跟她?
这人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侯爷。”再三斟酌后,若萤暗中松开了抟握成团的手指。她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自己的去向问题,只把燃眉之急解决了才是正经,“侯爷你这么说,是因为喜欢上我了?想跟我在一起不分开?就像是别的男女关系那样?为什么?”
梁从风没有想到对方会说的这么直白,有点愣。慢慢收起刀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情中颇多不忿:“爷喜欢你,你不愿意?”
“不论男女?”
“你喜欢某样东西的时候,会想先弄清公母吗?”
若萤张了张嘴,终于放弃了去纠结到底她是不是“东西”这问题。
“不用考虑年纪大小吗?”
要扼杀他这种念头,就得增设必要的关卡,能够让他知难而退。
“无论生老病死。爷都想过了,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可以。”
若萤揉了揉眉心,隐约觉得这事儿变得有些棘手了。
不问性别,也就是说,假如知道她是女孩子,他的热情只怕会不减反增。
不论生老病死——听上去确实很深情很感人,但是人生漫漫,意外频发。人心又是极其不可靠的玩意儿,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事情屡见不鲜,就算他小侯爷敢保证是个从一而终的,可是她却不能确定自己不会日久生厌。
而感情,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吗?两情相悦才叫美好,同床异梦可就没意思了。
“爷喜欢你,你呢?”
梁从风忽地贴上来,唇齿翕动间,几乎要咬掉她的鼻子。
“一直觉得小人与侯爷之间横亘着天堑鸿沟。小人能够想到的最好,就是能够和侯爷做朋友。别的,总不太真切。”
梁从风摇摇两根手指,表示对这问题并不满意:“爷不要跟李二郎他们那样。爷要你只喜欢我一个,爷保证,也只喜欢你一个。跟在爷身边,爷供你吃喝玩乐,爷养你。不用担心年龄的问题,爷会等你长大,在此之前,绝对不动你。”
多不用,只要耐心登上三两年,这孩子就该是另外的一副模样了吧?低眉回首之间,风云为之色变;言笑晏晏之际,天花为之腾飞。
若萤一动不动,宛若陷入沉思,一任那几根手指在颈面上逡巡,任由鸡皮疙瘩落一地。
假如没有那块伤,她当西就可以给出明确的答复,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不”。他要是不服,大不了再干一架。
可是没想到外表花儿一样柔媚的他,竟也是个激烈的。
世上有几种人,最叫人心痛:临终者的悔意、铁血硬汉的眼泪、烟花女子的笑容、失怙小儿的坚强,以及最爱之人的无情伤害。
最坚强的反而是最脆弱的。
面对这样一件易碎品,唯有保持安静,才不会造成震动、产生灾难。
这似乎是一盘死棋,即便草草收场,也势必会给对方留下阴影。
想了想,若萤幽幽道:“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