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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若萤。
被拖曳着穿花拂柳,招摇过市。一路之上,四周的惊呼尖叫不绝于耳,香粉瓜果防不胜防,宛如行走在冰雹之中。
难得的很,梁从风居然没有在乱放秋波制造更多混乱,只管板着脸疾行。偶有不明之物飞来,看也不看,扬手一扇子给呼出去老远。
若萤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像是斗气的孩子。
耳听得四面八方的质疑越来越强烈,她不得不提醒他:“他们想知道我是谁呢。是请侯爷你代为引荐呢,还是小人自报家门?”
梁从风戛然止步,两只眼睛从扇子边缘盯着她,没接腔,但只哼了一声。手上加大力量,继续往前。
若萤给拖得有些狼狈,当下没好气地咕哝道:“随便么?小人是你私生女……”
“你还真敢想!”梁从风险些没捏断她的腕骨,“爷的操守就那么糟糕?”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若萤冷冷道。
“挺能说的嘛!我还道你傻了呢,乖乖地给人欺负,天知道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梁从风回头掠了她一眼,“小四儿,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自然是秘密,说不得。
小侯爷的香车堪称是不折不扣的温柔乡。
若萤顿时就放松下来,顺手拉过一个南瓜形的软缎引枕,按压了两下,只觉得木棉饱满筋道,并伴有浅香扑面而来。
她跟着黄柏生师徒混了也有些时日了,寻常的草药基本上都能辨识得出来,但是这个香却很陌生,甚是好闻。
梁从风也不是个迟钝的,仅凭他的两下深呼吸,已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了。
“百濯香,世间唯有郡侯府有这东西。你倒是个识货的。”
“百濯香残恨未消。万绪千丝,莲藕芭蕉。临岐犹自说前时,轻翦乌云解翠翘。谁知道《拾遗记》里的百濯香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呢。”
若萤随口应了一声,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使得她本能地将引枕推开了,并狐疑id瞅了他一眼。
“怎么?”
“没什么。”若萤没有想到他如此敏感,愣了一下。
香风如幕兜头而下。
在她的呼吸为之一顿的空隙,面上有暖气拂过。
一只玉掌罩住她半个胸脯,将她牢牢地钉在软包的车壁上。
她不禁“呃”了一声,直勾勾地对上同样直勾勾的目光。
“想说什么呢,小四儿?出尔反尔可不像是你的作风。”梁从风的呢喃像一根羽毛,漫不经心地撩拨着她的颈面。
有点痒,想要挠一挠。不料,刚抬起手来,就给他抓住了,并顺手塞到了腿弯里紧紧夹住。
耍流氓能耍得这般自然娴熟,若萤深感钦佩。
“你那些弯弯绕,爷没耐心猜。念你是条汉子,有什么话,直说了吧。”
梁从风一只眼睨着那个引枕,一只眼锁着她,“爷就好奇了,不过是个枕头,你嫌弃成那样儿是几个意思?以为里头掖着刀,还是藏着一条毒蛇?怕爷会暗算你?爷怎么舍得要你的小命?你可是爷的乐子呢。”
“哦。”若萤作恍然大悟状,“小人也这么觉得。”
“说正事儿!”他一使劲,若萤差点没背过气去。
“小人不敢质疑侯爷的为人,只是有些洁癖,用不大习惯别人的物品。”
梁从风嗤地笑了:“太爱干净了也是病,对吧?你是嫌弃爷用过的东西不干不净,对吧?信不信爷的脚丫子都比你那手干净。”
若萤使劲点头,状甚诚实。
梁从风疑心更重:“你怀疑爷拿这个垫屁股?”
“垫侯爷的屁股不要紧,就怕是别人的……”
“谁?”
当他迫切地想要抓住这个尾巴时,对方忽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卡住了。
“没有就好。小人多心了。这忧虑过重也是病啊……”
梁从风此刻的心里就好像有猫抓狗刨,那叫一个焦躁烦闷。凝视对方一脸的天真无邪,怎么也不敢肯定,那就是他的真实心声。
“钟若萤,你不老实。”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为什么愣是叫人看不穿、猜不透呢?别的孩子,屁股一蹶就知道要屙屎屙尿,简直跟张白纸似的,谁都能在上头涂抹两笔,压根就不用费神去揣摩。
一点也不像眼前的这个。
明明靠得不能更近,明明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可为什么仍旧有着千山万水之隔的感觉?
如果可以,真想挖出他的心肝来看个明白。
他不嫌弃他用过的,但是别人就不行。“别人”是谁?谁有资格跟他同行同止同用一件器物?
就说这辆马车吧,还有谁有资格上下进出?
谁……
他忽地就不自信了。
车厢里骤然变得闷热,反应在他的脸上,就如雪花过后桃花开,潋滟轻红衬深红。
以往的累累总总,自认为风流多情的放浪形骸,莫名地变得触目惊心。
那种事,也许算不得不妥,但总需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若是以小儿初生之态当众缠绵旖旎,光是想想,就够让人汗颜了。
而钟四郎眼下就让他体验了一遭这种感觉。不着寸缕袒露在目的他,是否还具美感?是否还有吸引力?
他原本不必在意对方的感受的,因为那只是个孩子。
可他却无法将其视为不谙世事的笨蛋。
“我听你说过,你们乡下人,习惯听人壁脚,是吗?”
这算是替自己解嘲吗?
见他一脸悻色,若萤倒是放下心来。
“饮食男女,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若萤抓着他的手腕,稍稍用力,推开他,自行拖了引枕往边上一靠。
身体登时放松下来,容色也为之舒闲不少:“侯爷不要介意,都是小人这些坏毛病害的。心思重,有洁癖……人无完人哪……”
梁从风有些郁闷。眼下这阵势,很显然是“喧宾夺主”了。
“所以才会逆来顺受?就没你不敢说、没你不敢做的。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儿,全都是别有用意的,是么?”
“侯爷这话是怎么说的?”若萤定定地瞅着他,暗中惊讶他的机警。
谁说小侯爷中看不中用?瞧,这心思多细腻!这心眼儿,够多的!
梁从风一瞬不瞬睨着她,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发狠道:“连策反的话都说出来了,爷不信你想进去吃皇粮。你行啊,小四儿,上下嘴皮子这么一吧嗒,看拉了多少仇恨、唬住了多少人。爷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竟然这么能兴风作浪。”
若萤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在那片无边无尽的空旷与深邃中,梁从风觉得自己的那点焦虑渺小得可怜。甚至于连他本人,都小得快要看不见。
他就在眼前,而对方却看不见。
这种感觉,令他惶惑又失落。
“你几时来的?”
沉默良久,他忽然问。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他暗怀惭愧。不知道是他的行踪太飘忽,还是他用心不够,以致于直到他受到羞辱才被他发现?
再次相逢,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欢喜无比。
本想马上冲过去相认,花前月下、对酒当歌,何其美妙!
但是当时的情势却迫使他不得不按捺住雀跃,躲藏于人群中,静静地聆听他的惊世警言、慷慨激昂。
那是他所不熟悉的钟四郎,引经据典、纵横捭阖;天文地理、世间百态;得失利害、是非善恶;……
无关风月、不碍真情,如江海辽阔、穹宇苍茫,让芸芸众生,悉数作了草芥埃尘。
那一刻,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多长,两个人相差的高度有多高,才知道外表的浮华于高贵的灵魂而言,不过是蛇蚹蝉蜕不足惜。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他了,那样对一切漫不经心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许仅仅是因为见惯不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有志之人不容轻视,四郎就是这样的人啊。
若萤暗中揣度他忽然的沉静,慢慢道:“上来有几天了……”
但愿他没有监视她,不然都不好说谎了呢。
“你去世子府了。”
不是问句。
若萤心神一凛,看了他一眼,以沉默表达出无谓的态度。
要让他相信,她去世子府跟去菜市场的心境并无二致。
“说你不诚实,果然。我的人亲眼看见你从那里出来,跟着李二郎他们,说说笑笑的。”
像是逮到了猫尾巴,他看上去有些许的窃喜。
只看见出来,没看到进去吗?也就是说,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其实他毫不知情?
要这么着,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跟李二哥他们走了一趟。有问题吗?”
他没资格限制她的言行自由吧?
但是很显然,她考虑的角度跟他并不同:“胡说!他能进得,你可进不得!除非是给点名了。小四儿,他点你名儿了,是吗?”
一想到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这孩子,梁从风的心里就跟沸油里落上了水珠似的,再也没法保持矜持了。
“为什么他对你这么感兴趣?你许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给了你什么约定?”
若萤不悦地蹙眉:“侯爷这话好奇怪!难不成别人对小人恶语相向才好?”
“你少打岔!”关键时刻,他还是很有主见的,“还有谁比我更懂他?连自己爹娘的生死都不怎么在意的人,凭什么对你好?不过是个野小子,为什么偏偏就能记得你的名字?因为你胆大包天?他不敢说的、不敢干的,你却能做得到?还是说,因为有他撑腰,所以你才会不怕死地什么都敢说?连朝廷百官都敢抨击——也对,这天下最大的是圣上,下头就只有一个鲁王。鲁王下头才是文武百官。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只要有鲁王府罩着,圣上都要让三分。你是这么打算的,是吗?”
像是灵窍忽然开通了,先前很多的不解和困惑,就此纷泄而出。
“拼命四郎的名气越大,鲁王府的声势越大,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不对,放着好好的太平富贵不要,为什么要招惹是非、乱序干政?……这也不对,践踏文官抬高武官,有失有得也算不上是居心叵测……”
这人真是的,就这么巴不得鲁王府倒霉?
这得是多大的仇恨啊!王世子到底是怎么惹到了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