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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民药局临街的门面上,黄柏生正跟当值的医生在给几个病患看病。
一个老妇人,不停地强调她的颈大椎痛。黄柏生询问她的病史,她居然从二三十年前开始唠叨起来。从开始把脉,一直到黄柏生给开出了方子、抓药了药,就没停下来。
候在一边的一个满头鬏鬏的小孩子不耐地哭闹起来,旁若无人地。
他的爹娘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又哄又骗,到后来竟不惜恫吓说要丢他去喂野狗。
黄柏生赶忙无视了那老妇人的啰嗦,唤了那孩子到跟前。问了经历,知道是先前从墙头跌落下来,因为不痛不痒,他的爹娘反倒有些害怕,赶紧带了来问个究竟。
黄柏生给诊了脉,又查看了当时摔到的地方。听了听说话,问了几句,并未发现异常。基于小腿上有几处擦伤,也为了安抚受惊的父母,便给开了一副化淤安神的药。
围绕着这个孩子的淘气,铺子上的几个大人展开了讨论。有道侥幸的,有好言警告的,也有触景生情感慨自己所见闻的诸多不幸事件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得好生管着。眼看天气暖和了,到处都是蜂子、毛虫、草鞋底,蛰一下不是好受的。再赶热点儿,就该背着大人往池塘水沟里去了。从来淹死会水的,吓死胆大的,年年说,年年老天都要收几个去……”
还有因好奇胡乱吃东西,中了毒或者气嗓儿被梗到的。那都是急症,抢救不及,就只有下辈子再见。
又有春天禽兽发情,性情暴烈,很容易伤人。而街面上的田园狗众多,没有约束,最容易发生意外。
这些年下来,每年光是被狗咬伤的事件,就多不胜数。
说到被狗咬,这事儿委实骇人。因为被咬的人极易染上疯狗病。有发作的早的,三五个月;长的,得十几年后才犯病。一旦发病,无药可医,只有一死。
简单说,这深入骨血的病症,远比表皮上的毛病难以医治。比如说有人生了脓疮,皮肉腐烂,大可以动刀子刮除、用药敷治,一般的医馆、但凡有点资历的医生,都能解决。
可是若换作内里病变,就到了考验医生的真本事的时刻了。
众说纷纭,很快地就从寻常意外说到了男变女、子畸形上了。
若萤自进来后,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着众人的议论。
后来,听说到中毒,忍不住插了一句:“听说有人局部中毒后,会用水蛭帮忙把毒血吸出来,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黄柏生点点头,表示认同。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照我说,动刀子刮骨疗伤也是有风险的。万一力道不准,难保不会发生偏差,造成无谓的伤害。我倒是见过一本野史上记载过,说是养几只苍蝇,用孵出来的蛆虫帮忙蚕食腐肉,似乎比高明的刀手还安全有效。”
若萤此话一出,黄柏生的眼睛腾地就是一亮,马上打听起那本野史的下落来。
“要不是今天说起来,我都忘了这回事呢。容我好好想想,一时半会儿,全然没印象了。”若萤揉揉脸,为难道。
黄柏生便不胜惆怅。
“原来这法子还行?”若萤笑道,“我只道做医生的,连人肝胆中的石头都有办法化掉,这去腐生肌的表面功夫,应该更不在话下。”
“倘若有更好的法子,就没墨守成规的道理。”黄柏生道,“再者,肚腹中的结石,也不是说化就能化掉的。有些药物会损伤内脏,如同剑之双刃,不得不防。”
“若能跟街头卖艺的那样,胸口碎石却于人毫发无损,就好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道“四郎好新奇的想法”。
若萤没有笑,求知若渴地反问道:“不能吗?好比磁石与铁器。即使中间隔着其他物品,仍然能够相互吸引。即使在水里,也是一样的。据说就有人用磁石,将不慎刺入皮肉中的缝衣针给吸出来了呢。”
不等她说完,黄柏生就哧地笑了:“不可能!这又是你从野史上看来的?那个蛆虫除腐还有些道理,这个,简直就说不通了!”
若萤不肯示弱,追着问道:“黄师傅你亲身经历过?我倒听说,有些地方有些坏习俗,说是用针扎女孩儿,家里能够添男丁。结果,就有很多无辜的女孩子,被自己的祖父母下了毒手。一辈子都感觉身体里头疼,可就是查不出原因,更想不到自己体内藏着好多根缝衣针。黄师傅想必也遇到过此类的事件,也接诊过这样的病例,所以才会这么坚决,是吗?”
黄柏生点头又摇头:“但是你要知道,这种事情,当事人因为年纪小,几乎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即便是日后感觉到不适,也没办法往这方面想。况且,你知道吗?一旦钢针进入体内,势必会随着血流游走。隔着皮肉,视力难及,如何能够确定其具体方位?这哪里是一块磁石所能解决的问题!”
“这么说,岂不成了绝症?未必吧?大不了灌上一盆麻药,时间长一点,不信就搞不定一枚小小的缝衣针。”
“那倒也未必。”黄柏生渐渐沉浸在对医学的探究上,“身为医者,本分是救死扶伤,拔苦驱邪。照你这么个弄法,异物倒是取出来了,病人怕是光流血就流死了。”
“黄师傅从医几十年,就从没经受过这种病症?还是说,现有的医学著作中,竟没有针对此种病症的有效救治方法?”
若萤一脸的匪夷所思。
黄柏生搓了搓鼻头,若有所思:“也不是……据我所知,有个人应该可以……不过走的路子不对,有悖于我华夏医学宗旨……”
若萤沉吟了一下,脱口道:“番邦的?”
黄柏生怔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叫了声好:“果然还是我们小四儿聪慧过人!这孩子,太会听话了!没错,是个洋人。从前经由南海进了中原。总想着传什么教、布什么道,一直没成。靠着四方接济才能过活。后来被千佛寺收留了,帮着劈柴打水扫院子什么的。你可别瞧不起他,他就有这开膛破肚取异物的本事。光看他那一套工具,什么斧子、锤子、刀子、锯子,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个精致的屠夫。不过呢,他极少给人看病,轻易也不动刀——你说你一个金毛绿眼的西洋人,在中土没根没底的,谁敢信你,对吧?”
说到酣畅处,黄柏生有些拉不住辔头了。
“千佛寺?我去过府城,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样有趣的人?”若萤怅然若失。
“就知道你喜欢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黄柏生得意洋洋道,“我也是听同仁说的,那个西洋人……对了,叫莱哲,就是这个名儿,在千佛寺住了很久了,平时经常捡一些缺胳膊短腿的走狗狐兔,帮它们医治。他最擅长的就是接骨续筋,开刀的技艺非常高超。你也知道‘庖丁解牛’,对吧?差不多就那么熟练。只是现场实在不怎么好看,血肉模糊地,怪瘆人的。劝你最好别看,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不好、不好……”
正热议着呢,静言自山上回来了。看见若萤,眉头微蹙:“今天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黄师傅他们说故事,坐久了。”若萤笑了笑,吩咐高玉兰,让把她报到里间炕上去靠一靠。
红蓝跟着进了里屋,点着了炕头方桌上的油灯。伸手在褥子底下摸了一把,见是热乎的,遂放下心来。
这个房间对她而言,已经不算陌生。若萤受伤之初,一直都起居在此。
这里本来是静言主仆的寝室。平日里,他和无患一个头东、一个头西,打通腿儿。
炕角搁着一张炕几,上头摆放着静言的书籍文具,夜里,他经常挑灯读书。在照看若萤期间,这屋里的灯更是通宵不熄。
他本是大家的公子,印象中,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纤尘不染。在替人问诊时,仿佛只要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脸,就会让人烦恼尽消、疾苦尽去似的。
他是那么地温和,温和得将身边人的毛躁粗糙烘托得淋漓尽致;
他是那么第恬淡,淡得像天际的白云,只能远远看着、遐想着,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手中、绕不到指上。
可他却停靠在了若萤的身边,如风止于绿林、水澹泊于平池。
他明净的瞳眸里,只留有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那就是若萤。
他时刻关注着她的脉息,时刻观察着她的气色,甚至是她的每次呼吸,他都会斤斤计较。
一个平日里连漱口水都要书童伺候的公子哥儿,而今却亲自为若萤煎药、擦手,一口口将汤药吹凉,喂到口中去。
为了消除苦涩,还给专门准备了一罐蜜饯。
那样的耐心细心和贴心,让红蓝见识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柳公子。
谁都能看出不同。
柳公子对四郎是与众不同的。
柳公子喜欢四郎,就如同四郎对他那样。
素日沉默寡言的四郎,只有和柳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得那么开心,才会说那么多话。
也只有四郎,才能自由进出这间屋子,随意检阅柳公子的私人物品。
一如柳公子眼底的她,是一种仿佛自然而然的存在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