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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萤暗中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白棉布手套,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揪下来,往旁边的架子上一丢,抓起门旁的弓箭,径直往山侧去了。
半山坳里有一片红枫林,在那里,腊月几个替她树立了三个草靶子。有空的时候,她会在那里静静地练箭,没有人打扰的环境,正是她钟情的。
这片美丽的地方,她原本想留着李祥廷过来的时候,跟他共享的。只是希望已落空,岁去不可追。
而且,他那么忙,就算以后有机会再见,也未必就能赶得上节令,欣赏到那锦绣堆积的壮丽景色。
她也曾带着静言走过这里,希望能够跟她徜徉依偎在其间,共叙闲话。可是静言也是那么地忙碌,不是在药局里做事,就是四处采集草药。
她就有这样的心思,也不好意思启齿。
总之,她有点抑郁。回望这一整年,每一步,都不怎么遂心。
她不是那种肯自我折磨的人,所以,这点点滴滴、累累总总的不快,定要寻隙发散出去。
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要谁不痛快。
将心比心的道理,每个人都该明白。
所以,那几个草靶子首当其冲地做了她的出气筒。
噌
噌
噌
一支支利箭射出去,准确地命中目标,带来的是越来越平静的内心和随着寒意纷纷避让而涌上来的骄傲。
此时,若有狡兔出没,她相信,以自己的快、准、狠,定会将猎物斩获囊中。
算起来,娘做的酱兔丁实在太好吃了,叫人恨不得连手指头都吞下去呢。
还有用那兔毛制成的耳罩,柔柔软软、温暖无比,简直能融化人心。
娘还是偏疼她的,说她常在外头跑,大冷天地别冻坏了身子,便将她之前猎杀的野兔子剥了皮,用芒硝草灰什么的去了味儿,拾掇得干干净净地,亲手给她做了一对耳罩。
此刻,那东西正戴在她的头上呢。用细细的铁丝定了型,外头套上柔柔的白绒布,不戴帽子的时候,只消把这个箍儿往头上一挂,整个耳朵、半个面颊,就在兔毛的保护中了。
而且,又不影响听力。
姨娘说,她戴上这东西倒有几分女孩子气了。若荃三哥则说,戴着这耳罩的她,越发像花木兰了。
花木兰嘛,难辨雌雄呢。
她觉得挺好。女孩子总是难免会给人柔弱可欺的感觉。强悍一些,最好能给当成男孩子来看待,就能够保护兄弟姐妹了。必要时,也能够替爹娘遮风挡雨。
人世如草莽,禽兽与危机横生。撕去虚伪的表象,其下是□□裸的弱肉强食。
惟适者,才能生存下去。就如同这片红枫林,当初有多少幼苗结伴而生,但最终又有几棵能够遮天蔽日?
在这场雨路阳光的博弈中,有多少植株夭折枯萎,又有多少成为了同伴的肥料滋养?
那参天的大树,曾经付出过怎样的努力、经历过几许风刀霜剑?看看脚下这落絮深深,看看这满目流黄不尽,一片一片,都是岁月的足迹,沧桑的标记。
面对这样沉默的忍耐与拼搏,有什么资格喊累叫苦道孤独?即使是猎物如山将她拱上高处不胜寒的胜利之巅,她也不可以骄傲自满。
须知月满则亏,意满招损。祸患也许就潜伏在脚下,也许下一秒便是她的末路终点。
就如同此时此刻那渐渐逼近的异响,是什么东西,承载了怎样的暴戾与力量?
那毫无迟滞直逼而来的危险,会将她拖入怎样的万劫不复?
弦如满月,矢若寒芒,刷地对准了危险的根源。
天地于瞬间凝冻成冰,彻寒、透亮。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迸溅,冰与火厮杀互淬。
两张脸,一样地白,像是树上积雪皑皑掩盖了其下的血红如注。
快慰自若萤的脚尖熊熊燃烧起来,来势之凶猛,让她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
诡异的是,对此,她竟然毫不感到震惊。
这种结局,这样的感觉,仿佛期待已久。
就这样,对面的人有多惊惧愤怒,就该了解当初听说官府下令让三房回归宗谱时她有多么地恼怒。
辛辛苦苦一辈子,一棒打回忘川边。
这都是拜他所赐!皇恩浩荡,让草民如何承受得起!
她的事,几时轮到他一个外人插手了?他以为他是谁?不明真相、张冠李戴、乱搭乱建,搅乱一池沉静,以为这就是恩宠?
去他的自以为是!
一念动,恼恨生。指节微舒,利箭啸叫着飞出去,擦过那人的耳畔,掠起青丝一缕,悄无声息地没入雪白血红中。
五步开外的东方和朱诚“扑”地就跪下了,声儿都岔了:“世子!——”
“退下!”
叱令搅动着天雷滚滚、山崩地裂,似乎眨眼间就要吞噬掉脚下的这片林莽。
这声气——
朱诚和东方一怔之际,那人刷地转过脸来,一双袖长的凤目紧得看不清昏昼:“滚!”
骂人这种事,世子打小就不擅长。
世子确实是生气了!
世子一向宽厚自制,实在不知道盛怒之下会做出何种举动来。
正因为摸不清深浅,所以,钟四郎,你小子自求多福吧。
若萤收回了目光,在敛下了真实情绪的同时,也记住了东方临去前的那复杂的一瞥。
她的命没那么薄、也没那么贱吧?
最多只能这样了,仅此而已。更过分的,她做不到、也想不到。
能宰了他么,更宰杀野兔野雉那样?
切!
她默默地跪下去,眼睛凝视着黄的红的落叶,耳边听得风过空杪,筚栗凄厉。
天地无限宽广,不胜寂寞。
身上的温热已经褪尽,跪久了的双腿有些麻木。
她以为可以心如止水地等待下去,但在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不耐烦的火星在蠢蠢欲动了。
“你,过来。”
在她的耐心用罄之前,对面的人终于开了口。
应该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吧?听这语气,实在谈不上温和友善。
若萤不由得心生感叹:果然这非常人非常了得。光凭这份自制力,等闲人望尘莫及啊。
但同时她十分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宁静。如果把对方比作油桶,她就是那微弱的火星。最好是保持距离,否则,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的灾情。
她越发低垂了脑袋,低低地、仿佛不胜惊恐:“小人……手脚不听使唤……”
“那就给本王爬过来!”
在咬牙吧?好像听见了磨牙的声音呢。
过去?过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听说过吗?
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只会助长他的怒气好不好!
若萤默着,急速地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
“你敢抗命?”发起狠来的他,简直比西北风还冷厉。
无情冷酷得讨人嫌。
若萤的心紧缩成更小的一颗。即便如此,她仍然十分确信,哪怕只有石子大小,只要瞄得准、出手快、发力狠,一样能把敌人干掉。
没见过若萧打弹弓吗?指头大小的石头,就能把流浪狗打得嗷嗷叫从此落下心理阴影再不敢从家门口经过。
再小一点的,如豆粒、如针尖,还不是一样能把任绊死、戳死?
君子善假于物。手中无刀,心里有刀,这是至高境界……
心里天马行空地转动着无数念头,嘴上却十分谦卑:“世子恕罪,小人惶恐,手脚无力……”
她一个小孩子,犯下大错,吓都要吓死了,根本没力气动弹好不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怎么还好意思雪上加霜继续恫吓她?
那人显然不想吃这一套,擦擦擦三步两步冲过来,伸手抓向她的顶髻。
这是个十分明显的“旱地拔葱”的信号。
凡人打架,都怕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这一抓若是得逞,以若萤的身形、力量,怕是只有挣扎吃苦的份儿。
所以,她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
就在他的手伸过来的刹那,她猛然抬起了头。
那横眉冷目势若金刚的模样,把盛怒之中的朱昭葵吓了一大跳。
只是心神一凛,那手便失了准头,一把攥住了她的前襟。
若萤跟个布袋似的就给甩到了他的前胸上。
“大胆!”
确实够胆大包天地,不但敢用凶器袭击,还敢违抗他的命令,更意图昭昭地反抗他的惩戒。
不是反天是什么!
“你想干什么?说!”
要不是这张脸太小、这句身子太弱,这会儿,他早把她揍得没人形了。
刚刚万一失手怎么办?他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他恁金贵的一条命,如何能够葬送在一个平民手里,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假小子!
“钟若萤,你好大胆子,你简直是活够了!”
若萤斜眼觑着他,心里同样火气蒸腾地。
自长这么大,她何曾给人这么欺负过?不但没有,也不打算吃这样的亏。
既存了不甘不忿的心思,便不怕死地瞪着他,直冲冲地问道:“我也正想问世子呢,你想干什么?”
错愕自那张俊脸上划过:“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若萤后背绷直如矢,说出来的话一字比一字狠,一句比一句冷:“是又如何?你打我啊,宰了我啊!”
对方果然给激怒了,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扬起了左手。
拇指上的翠玉指环,如暮春空翠,彻骨幽静。
若萤的目光自那上好的宝玉上缓缓拉回,下巴缓缓向上,扬出一个近乎忧郁的弧度,以一种轻飘飘、认命的口吻道:“好啊,你打啊。”
她算准那人下不去手,果然,那只胜似白玉雕就的手迟迟不肯落下来。
朱昭葵的心里,就像有一群失巢的蜜蜂,嗡鸣不止。又像是琉璃镜面上撒下了一把珍珠,一颗颗蹦蹦跳跳,落不到实处,也抓不到手中。
这令他既急躁,又颇感无奈。
“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你凭什么敢这么想?谁给你的熊新豹子胆?嗯?”
这一巴掌要是落下去,非打落她半口牙不可。
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毕竟,他大她这么多岁,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
不好意思说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