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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家二老爷黑着一张脸,门神似的杵在台阶上,俯视着面前闹哄哄的一群人,头疼欲裂。
没有人怕他,所以,即便他的眼睛瞪得再大,也起不到威慑的作用。
那些刁民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跟他套近乎、拉呱。那幅不怀好意、奴颜婢膝的谄媚模样,看着令人作呕。
人群不知为什么,轰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就有无数双眼睛居心叵测地看向他。
二老爷的心里瞬时拉响了警铃:不对,这味道不对!他们在议论什么?为什么眼神那么猥琐下流,饱含幸灾乐祸?到底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小人们的手里?
“二老爷老当益壮,几时吃喜酒,别忘了赏小的一盅。”
这是奉承吗?
不,丝毫听不出来。
一旁的钟若芹看不下去了,只得蹭过来劝他二叔“里头去”,眼不见为净。
等啊等,里头始终没有传出异响来。
坐在书案后的钟老太爷,看上去公正严明。听完了老三的陈述后,他沉吟了一下,问:“你想拿来做什么呢?”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平和,然而可惜的很,他面对的是一个混名远扬的儿子。用叶氏的话说,“那是个成天嘴里没句正经话的东西”。
老三没有做出正面回答,却梗着脖子反问道:“干什么,爹你不用管。终归三年后缴租缴税,少不了你一个子儿就是!”
“砰!”
钟大老爷钟德文拍案而起,手指老三,怒不可遏:“老三,你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跟爹说话的吗?”
老三歪嘴笑道:“他要是我爹,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会到这儿来开这个口。他是这地方的老人,那块水塘,是谁都能用,谁先开口,算谁的。今天我来,是办公事儿,问那么多干什么!难不成我干不出名堂来,你们能帮我?”
这话大是呛人,别说老太爷了,就连陪同而来的街坊,也纷纷皱起了眉头,不得不加以劝解。
而老三的性子恰便是火借风势,越催越旺。
“我说的不好听?我说的不是实话?管我是种花种草,我就什么也不干,就要霸着拿湾水洗脚浇菜,怎么着?三年后算账不是吗?三年后该怎么办,三年后再说!”
他自被衙门清退,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子火。别看他面上粗糙,心里却不傻。那意外出现的□□,让他在无可奈何之余,对原本以为只是个意外的事件,产生了怀疑。
也就是说,如果单凭喝酒误事辞退他,他毫无怨言。可是,他从来不曾摸过春宫之类的脏东西,那无端出现的“罪证”,毫无疑问,必定是有人事先布下的陷阱。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差事有多么地稳固。不过是卖力气而已,天底下有力气的不止他一个。
况且,他的顶头上司孙县丞跟自家又有仇,不由他不胡思乱想。
他没怎么跟读书人打过交道,却常听人说,读书人心眼儿多,杀人不用最为狡猾。
妻子也一再地叮嘱他,少说多做,话到嘴边留半句。他嘴上不当回事,其实心里还是记得这些话的。平日里,衙门里的伙计们约着出去吃看戏,他都是能不去,尽量不去,一来是节约花钱,二来也是图个平安无事。
可饶是这么堤防着,还是吃了别人的暗算。而且,临死都不知道主凶是谁。
冤不冤、笨蛋不笨蛋?
这岂能不令他郁闷!
好不容易得了二女儿的援助,将他从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带出来,以让他负责管理鱼塘为由,免去了妻子和岳父等人的质疑。
对此,他的感激无以言表,惟有一心希望能够顺利拿下那片水塘,能够给自己一方立足之地、容身之所。
但是坐在上头的那个人,他的爹,却不紧不慢,似乎是有意推诿。在他看来,这好比是想断送了他的性命一般,如何能够沉得住气!
所以,才会爆发出来,才会出言不逊。
“你要不做这个老人,老大不做这个里长,八抬大轿抬,我都不会踩上这块地皮!”
刚在外头吃了一肚子瘪的二老爷登时就跳起来了,大叫着“就不许你怎么样”,作势就要冲过来理论。
老三早就捋起了袖子。
尽管知道未必会赢得了,但是打架这种事儿,他从来都不怵。论单打独斗,他的那三个养得膘满肥肠的兄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他有这个信心。
众人见状不妙,赶紧拽的拽、抱的抱,好说歹说才把兄弟两个按下。
钟老太爷已是气的胡子乱抖、面色发白了。
老四三步并两步过来,狠狠地扯了扯老三的衣襟,一个劲儿地朝他丢眼色:“三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要真把爹气出个好歹来,有你的好果子吃么!”
哪知老三早就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
他一辈子不懂心机为何物,经历过种种磨折,对那些使诈耍奸的极为痛恨。在他看来,都是一个爹生养的,为什么老大他们过得滋滋润润,而自己却像个叫花子似的?而今自己所要的不过是一口饭,他们竟连这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既不仁,又岂能要求他义气?
他盯着上头的钟老太爷,皮笑肉不笑道:“论起来,爹你干这行当也有些年数了。要是撑不住,及早回家去含饴弄孙才是正经。”
这就是明晃晃地“逼宫”了。
这话一下子触起了所有人的回忆。
回想起来,这“老人”的身份可是来的不怎么光彩呢。要不是仗着财大势大,哪里就轮得到他钟善云坐在那里!倚仗财势,让钟家的几兄弟甲首、里长轮流做,管一方百姓,指手画脚、说一不二,何等地威风得意!
够了,差不多了,适可而止吧。
忘了才刚过去的洪灾吗?真相是怎样的,官府不清楚,街坊邻居难道是瞎子聋子?实际追究起来,钟家所受的表彰,敢说不是沾了三房的光?
要不是出了个忠肝义胆的孙女儿及时地求援解困,拖得久了,闹出大的伤亡来,凭钟家手再大,焉能遮得住天!
为什么表彰叶氏为“义民”,又命其回归族谱?难道不是在委婉地否定钟老太爷的断亲之举?
一家子,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钟氏上百亩的祭田本来就没三房什么事儿,如今人家想要开块荒地挣口饭吃,也不许吗?
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绝情,又怎敢奢望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眼见人群渐渐骚动不安,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也随之蔓延开,再看钟老三那视死如归的模样,作为里长的大老爷看看上首的亲爹,再看看快要决堤般的人群,不得不做出了艰难而痛苦的抉择——退让。
他一面摆出兄长的架子来,喝住老三,一面赶紧示意书房写了条子,向公众宣读了一遍后,又请叶老太爷他们逐一过了目,确认无误,即刻封缄入袋,差人送到急递铺,上呈给县衙。
待到县衙审阅之后,没有疑义,即会着令地方粮长下来度量田亩,以文字编号,详细记录下天田亩主人的名姓,以及田土大小,编成鱼鳞图册,以此作为土田争讼的根本依据。
根据这份图册,以后凡是置换、买卖该田产,必须将税粮科则等各种条款登记清楚,入官备存,防止因田产去而赋税存的现象出现,给农民造成负担。
这粮长的选取,是按照各州县,以征收粮额分为若干个粮区,每区设立粮长四人。以万石为基准,其中田产多的,由官府指定成为粮长人选。
粮长的职责是杜绝官吏侵渔,便于农户就地交纳税收。还要率同里长丈量土地、编造鱼鳞图册,以及最重要的税粮的征解。
这粮长瞅着有权利,实际上却是个苦差事。遇着年头不好,收成不济,这税粮的征收也就成了大问题。弄不好,就要造成官民之间的冲突矛盾,乃至于逼得农民家破人亡。
基本上,各区所指定的粮长,都会以各种理由退出。但税粮不能没有人征收、押运,最终,一些贫民便给逼得接下了这份苦差。
寒门小户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也只好俯首听命。
若在此时有殷实的地方大户予以援手,自然地就会被视为靠山救星。但凡有个呼来喝去,粮长也不敢有所怨言。
说白了,这粮长也不过是诸如钟家这种大户之家的走卒罢了。
所以,三房想要获得西湾的使用权,只需同钟老太爷和大老爷知会一声就完了,只要老太爷这边同意了,这事儿就算成了。
这也是老三发火的根由之一。
老太爷无动于衷的态度让他怀疑对方有心阻挠,因此,才有了那一通近乎蛮横不讲理的过激言语。
但见信函送了出去,众人俱是暗中松了口气。一伙人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老三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因为那句话,钟老太爷差点被一口茶水呛半死。
确切说,那是一个通牒。
他问:“那个,爹,这事儿几时能成?十天内没什么问题吧?”
及至回家来,二舅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细述了一遍,叶氏是又惊又气、又怕又悔,手指着丈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倒振振有词:“你放心,他们要是敢搞鬼不答应,反正狠话我是撂下了,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这一席自认为敢作敢当勇猛无比的表态,不但让二舅等人直摇头,连里间大炕上正在看书的若萤,也不由得暗中苦笑。
这就是她爹,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就是不能好好照办。一根筋、一时热血,想怎样、就怎样,根本不会考虑前因后果。一旦捅破天,就会各种理由推卸责任、掩耳盗铃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