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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给若萤弄懵的不光他一个。举凡跟她打过交道的,十有八九都有点跟不上她的步调。很多时候,会给她打乱秩序,错乱方向。非但摸不清她的路子,索性连自己都要陷入被动中。
“爹想借多少?”
呃——
“二十——三十个吧?”老三颤巍巍道。
“好。”若萤搭箭上弓,徐徐拉开,“回头我数给你,不会让娘知道的。”
连他最担心的事儿都给考虑到了,还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呢?
老三如释重负:“好、好。你娘一辈子有主见,现在就听你的话。那我先干活儿去了?这儿风大,差不多就行了,别皴了脸。”
那只箭迟迟没有射出去。
母亲听她的话?这说明什么?母亲终于看到她了吗?终于肯把她当成一个大人来对待了吗?以后,不会再拖她后腿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点意思呢。至少,没有再在她的耳朵边絮叨什么“规矩”“裹脚”之类的话了。
但对于她的将来,怕仍旧不十分确定吧?不说,不表示完全地放心。
看来,要让母亲放下心来享受生活,还需要做更多的努力呢。要让母亲相信,她会把这个家带往好的方向。还要让母亲以她为荣,共享她的成功。
“嗖!”
利箭挟着风啸没入草中。
“好!”
不远处的水塘边,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想必是抓住了什么大家伙吧?
往年一到这个季节,西湾的水半枯的时候,就是镇子上的闲汉们哗众取宠的好机会。一伙子人,年纪大的有四十啷当,小的也有十四五岁,也不怕水寒天冷,卷着裤管袖管,就敢在过膝的泥沼中行走。
看得岸边的人直打冷战。
当此时,水边就会聚集大批看热闹的,其中不乏抱着捡漏心态的。
水里的几个人,很有章程地联合起来。呈一直线分作数个点站立,共同拉住一张长长的渔网。以驱赶之势,从一端慢慢走向彼岸。
当感觉到有东西冲撞渔网的时候,并不会急于察看,而是继续往前推进。
直到冲击的力量大得让人抓不住渔网的时候,才会大呼小叫着,一齐加油用力,将大网自水下抄起来,然后,在观者如雷的叫好声中,如同凯旋的将军一般,昂首阔步把自己的战利品拖上岸。
彼时,阳光之下,银鳞眩目、白肚腾跃,直是鼓动得群情激动、妒意横流。
于是,各种小小的推搡就会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地泛滥开。就有人浑水摸鱼窃了人家的成果撒腿就跑;也有把湿漉漉的活鱼揣入怀中,佯作镇定从容离开的;也有怯懦胆小凑近前去用笑脸好话换取的;还有倚老卖老公然挑肥拣瘦拿了就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逢此时,水边就跟赶大集一般热闹。
当此时,母亲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从嘈杂的混响中,辨别出某个熟人的声音,佯作恨铁不成钢地骂句“不像话”。
香蒲则会跑到门口,远远地眺望,满面羡慕不说,偶尔还会感叹两句,念起不在家的男人,道一声“爷在就好了,晌午就有鱼汤喝了”。
母亲对那淡水里的东西统不感兴趣。那欢腾的人群,只会触发她对某些往事的无限怀念。
从她无意间透露出的话语中,若萤猜测她从前所吃的水产,是饭灶大小的海螃蟹,是两拃长一条的海虾。那东西,甚至无需任何佐料,仅仅只是用清水煮熟了,味道就能鲜美的让人咬掉舌头。
可不像这泥沼里长出来的,怎么烹饪,都不脱那股子土腥味儿。
可不像合欢镇上的人,贪恋那口水产贪恋到能把鱼骨头咂得吱吱响,那个吃相连野猫都不如。
这是母亲的原话。
母亲从骨子里瞧不上镇上的人。她在合欢镇住了几十年,虽然名声很好,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善女子,人际关系也不可谓不周到圆滑,但实际上,她却并没有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
能够与她坦诚相对的,只有香蒲。
这样孤独的女人,要么是真心孤独,要么就是内心强大得已不需要什么朋友。
不和于俗。
自命清高。
别人的私议或多或少有几分道理。
母亲曾在京城居住过。
杜先生是个京官。
母亲知道很多京城里的事物。
母亲有时候的过分讲究、挑剔,也许只是曾经的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母亲比较挑食,饮食不多,一口饭务必要嚼尽了才能咽下。
还有饭后必要茶水漱口的习惯,应该都是曾经生活的缩影。
而这些细碎的习惯,两个舅舅却没有。
没道理当初当娘的只教了女儿规矩,却不教两个儿子。
母亲是个好女儿、好姐姐、好妹妹,虽已出嫁,却时刻牵挂着父兄的冷暖饮食。总是能赶在节气变换前,将父兄的衣物浆洗好、缝纫妥当。
平常日里,哪怕只是包一遭箍扎,也必定要将最先捞出锅的装盘,送到东街去。
不管母亲对待自己的公婆是怎样的,但是,母亲的孝顺,却是十里八乡地有名。
外祖和舅舅们,对几个孩子都很好。并不因为大姐、若萧是庶出的,就有所不同对待。
只因为,她们是母亲的孩子。
他们对待香蒲,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是生疏的那钟感觉,而是话里话外透着几分怜悯。
一家子,说到底,算是和睦的。
可是,为什么心里头隐隐地就是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呢?
到底有什么事,是她闻所未闻、未能料到的呢?
若萤摇摇头,暗暗嘲笑自己庸人自扰。
“思虑过重,寿不永年……”
这话,好像是杜老头儿说过的吧?
不对,还有一个人,也这么替她担心过。
短命么?
呸!
她偏要活个王八寿命出来,赢了他们全部。
次日,若萤循例上山,给杜先生捎了半瓦罐草菇鸡汤,并两个大馒头。
巧的是,静言刚好过来请安。只是杜先生对他仍旧不怎么好,仰躺在摇摇椅子上,爱理不理地,态度极其恶劣。
“药局的事儿不是很多吗?这边好吃好喝,热不着冷不着,有什么事儿,有腊月他们照应着,你不用担心。”
这是在替他抱打不平呢。
她的关心,总是这么委婉细密。
静言抿嘴笑了笑,没吱声,却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圆形瓷盒,递给若萤。
若萤有些惊诧于那个盒子的大小,足有杯口那么阔。挺普通的白瓷青花盒子,盖子是旋转式的,上头印着美人折梅图。昭君套上的毛毛边,一根根地,甚是精细,并非乡下粗制滥造的货色。
若萤轻轻旋开盒子,见是满满一盒泥绿色的油膏。
“这是——冻疮膏?”
若萤抽了抽鼻子,狐疑道。
静言嗯了一声。
若萤心下大是欢喜。
这可是她不曾想到的事情。乡下条件恶劣,一到冬天,孩子们就很容易长冻疮,这似乎都已成了习惯,没有谁会当成了不得的大事来对待。
冻疮再厉害,忍一忍,等到天暖和了,自然也就痊愈了。再等年纪大些,自己知道要好了,慢慢地,冻疮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终归不是什么能够伤筋动骨的事情,不值得太在意。
就说自己家里,要问谁不曾生过冻疮,好像没有谁敢举手。因为母亲叮嘱得紧,孩子们的冻疮基本上都能控制在肿胀的范围内,很少会发生破裂流脓的情况。
但即使如此,冻疮生成后的那种痛痒,也还是会影响到日常的生活。
往年为了医治冻疮,很是用过些土方子,比方说,用麦苗煮水洗涤,用雪水揉搓,用生姜片涂擦……
过程不怎么愉快,效果似乎也不怎么好,就一点:省钱。
眼下有了这盒药膏,就可以提早预防、有效医治了。而且,因为是静言用心制作的,若萤相信,这东西必定很有功效。
正待要道谢,却见他自怀里又掏出来一个小盒子。
这贴身的跟从背包里出来的,显然意义不同。
就说这外装盒子,是锡制莲花型的,盒盖如莲蓬,錾刻着莲子状的突起。
旋开盒子,内层为一柱状白瓷套盒,所盛的油膏呈米白色,有极轻浅的黄芪味儿。
黄芪性甘,微温。归肺、脾、肝、肾经。能够益气固表,利水,托毒生肌。民间流传有“常喝黄芪汤,防病保健康”的俗语,是一种好东西。
不但能够食用,还能用来美容养颜,可以祛斑嫩肤,消纹增光。
她忽然就有了个好主意:也许哪天可以撺掇了静言赚点外快什么的。
给人看病的话,责任太大、风险太高,最好是鼓捣几个美容方子出来,专门赚女人们的钱。
须知,从古到今的女人,都是爱美的。即便是一把年纪鸡皮鹤发了,仍旧幻想着能够重拾青春。
这叫什么?卖梦!
太多的人,一辈子靠着梦想而活。梦想有能实现的,也有一辈子企及不到的。但是,直到临终之际,才会甘心放弃。
也就是说,生命不止,她的生意不止。
“静言静言,你觉得我这个点子如何?”若萤似乎看到了眼前矗立起了一座金山,“你做这个花了多少本金?费了多少功夫?好做不好做?效果怎么样?”
静言给她难得迫切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替她将一缕鬓发拢到耳后:“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我没有这么多时间,而且,师傅那边总是要打个招呼。你先用着,试试效果。好的话,后头有的是时间弄这个。”
顿了一下,看她面现失落,不禁于心不忍道:“好歹你也要再长高一点儿,总是要够得到柜台吧?”
这是笑话吗?
若萤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愤愤地看向他。
这个动作确实显得孩子气了。
静言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这一出手,两个人几乎都愣住了。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意识到了这个动作所包含的亲昵意味。
若萤的脸,腾地就飞红了。
而她复杂的神情,则让柳静言恍然察觉到了什么。
他把她视为孩子,而她,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幼稚小儿。她所渴望的爱护,不是朋友之谊、手足之情,而是——
静言心神一颤,略显狼狈地偏转了视线,如玉的面庞笼上了浅淡的云霞。
若萤的心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