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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霜降,徐图贵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来到了心心念念的乡下,来到了充满友情的三房。
彼时,叶氏正在剁鸡食,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喊“四郎”,紧跟着,像是门槛被踢破似的,一个大小伙子连蹦带跳出现在了院子里。
炕上正在练写大字的若萧扒着窗缝看得分明,欢天喜地地迸出来一声呼喊:“徐大哥!是徐大哥!”
那感觉,就好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重聚一般。
徐图贵跟叶氏行了礼,跟随他的人才踏进门槛。
一个体面的四旬左右的婆子,由一个双丫髻的小丫头搀着胳膊、提着裙子,不慌不忙稳稳当当。
冷不丁瞧过去,还道是哪家主母大驾光临。
徐聪跟在其后,领着俩家丁,抱着、提着的全都是礼物。
这阵仗,委实不小。
叶氏放下活计,在围裳上擦了手,与那婆子相互打量了两眼。
只这两眼,就让叶氏明白了好多事。这个婆子跟先前陪同徐图贵过来的那个,不管是穿着还是气度,都有很大的不同。
再看徐聪的态度,对这个婆子有着很明显的敬畏之意,可见,这位在徐家,定是个很有脸面的。
徐家老太君早就不管家中事务了,里里外外全交由徐老爷和徐夫人夫妻两个主理。
儿子要下乡玩儿,身边要跟什么人,徐夫人必定要着意安排。上次的婆子是徐图贵屋头的,却约束不了他,因此,这一次,徐夫人便派遣了自己身边有威信的婆子跟过来,也许不仅仅是为了看顾好宝贝儿子。
当叶氏在暗中盘算的时候,那位蔡婆子也在审视叶氏:到底是官府明文表彰的人物,不论贫贱富贵,单这份从容舒缓的气度,就把街面上的妇人甩出了百八十里地去。钟家四房的汪氏倒是看上去气势夺人,不过就是银钱使劲儿,跟这位素面荆钗布衣简环的叶氏,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
“婆子蔡氏见过三娘。”冲着对方所获得的荣誉,蔡婆子诚心相拜。
叶氏款款还礼,热情招呼:“蔡姐姐远道而来,不曾远迎,还望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三娘客气了,是我们不请自来,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妇人手牵手进了正间。
香蒲业已洗净了茶具,泡上了好茶。四只青瓷浅口的盘子,用纱布揩抹得十分干爽,捡了四样茶点,摆成花样子,恭恭敬敬端到北面的大方桌上。
又将门上遮风的夹绵薄帘子卷起来,只留一道便门。
便门是前不久才托叶老太爷给做的,四面用铁棍焊接,中间同样用铁棍隔成上下两半。空白处绷上细密的铁纱网,夏天的话,可以挡蚊虫。这会儿因为天冷,就在网上糊了一层薄薄的油纸,既阻了风,又透亮,所以,整个正间都亮堂堂地。
“这个做法,倒像是京里的。”蔡婆子暗中赞许。
靠着西墙生着炉子,烟道通着西间的大炕,能够保证以整个冬天,孩子们睡觉不害冷。
炉上坐着大铁壶,够不着火的地方,擦得锃亮,可见家主是个极为干净要好的。
铁门,铁壶,都是奢侈物,不过因为对三房而言,顶多也就算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时不得不承认,叶老太爷这个老丈人对自己的女儿女婿真是不错。
炉子旁边的木匣子里,满满的都是闪着银光的煤块。这黑咕隆咚的东西,看得蔡婆子的心跳断了一截。
她可是很清楚,乡下人过日子那叫一个抠门,一草一木都是钱。冬天取暖,往锅头里多塞一把草,都要心疼好半天。
而三房却烧上了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煤块!
她可不相信,那一匣子的东西是专门买来充门面好看的!
地上铺着红砖,大小长短不一,但比起寻常人家的泥土地,已经是很不同了。要知道,一方砖、一块石,俱是要花钱的。譬如徐家的厅堂里所铺陈的地毯,一块就相当于普通农户好几年的收入。
待到往正北的椅子上一坐,蔡婆子又感受到些许异样。
家具虽是毫不起眼的简陋,也没用什么好料子,但是主人家很懂得扬长避短。一方四方垂角的红绒布铺在桌子上,掩住了斑驳和鄙陋,触手温和、看着喜庆。
绒布四角垂着的鸡心形布囊,是用各种碎布拼接而成的。布囊中应该是装着药草,有清浅的药香缭绕在屋子里。颇有除秽清心之功。
因为天冷,椅座上束着方形的蒲团,外头罩着碎布拼缝的套子,简朴之中尽显主人家的心灵手巧。
看到这里,蔡婆子已经十分满意了。
比起四房的眼花缭乱,三房胜在舒适轻松。
怪不得少爷喜欢过来这边玩儿。
再端起青花白瓷茶盅,那上好的茶香,引人入胜,令人四体通泰。
“好茶!”蔡婆子禁不住赞了一句。
她油然联想起了关于此间的种种传闻:都说那位四姑娘是个人物,济南城走了一趟,硬是牵动了好几家高门大户。
别人或许不知道,徐家乃是济南坐地户,对那位安平郡侯府的小侯爷的了解不能说不深。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刺儿头、铁公鸡,从没听说过对谁客气过,唯独对这四姑娘出手阔绰。若说没本事,谁能做到这一步?
这盅茶,不是出自侯府,就是来自王府,说到底,都是极不平凡的。
能够拐着弯儿地吃上这两家的茶,也算是她造化大。
“上次,承蒙三娘照顾。我们哥儿回去后直念叨,说三老爷家好,三娘的面好吃,姐妹们和气。”礼多人不厌的道理,蔡婆子是极为熟谙的。
“粗茶淡饭,亏得贵哥儿不嫌弃。小门小户能有什么好的,终归是你们哥儿厚道,懂得礼让。”叶氏将一碟子炒豌豆推了推,劝道,“蔡姐姐尝尝这个,酥脆酥脆地,不费牙。”
这就是体贴了。
蔡婆子依言笑着拈起一颗放进嘴里:“这火候真是不错!看着翠绿翠绿的,品相也好看。”
说话间,东炕上响起孩子们的笑声。
蔡婆子有心,问道:“才刚看到小闺女在写字?这是要培养出个班大家、曹大姑来吗?”
叶氏笑着自谦道:“蔡姐姐你也太高看她了。女孩子又不要她考科举,读那么多书作什么?正经能认得几个字,把《女诫》《大诰》这些个烂熟于心就对了。”
蔡婆子连连点头:“正是这话儿!难怪一进门就觉得咱家的这几个女孩儿很不同寻常,这都是三娘教导有方啊!”
顿了一下,疑道:“好像不见四姑娘?”
叶氏的心,不由自主地就颤悠了一下,她哪里敢说自己的闺女此刻正漫山遍野疯跑?
于是就敛了眉眼,道:“兴许先生还没下课吧?也许又去庙里帮忙拾掇家什了。总归她才是那个最忙的。”
蔡婆子如有所思:“我们哥儿就说四妹妹学问好,我们还不大相信呢,看来,道是真事儿。”
叶氏叹了口气:“不瞒姐姐,她要是肯在女红上多用点心,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娘也不用太担心。许是她大姐比着,觉得自己在女红上占不了先,所以才想要在学问上用功吧?”
这就是明显的袒护与赞誉了。
叶氏顿感放心:“我这大闺女,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十里八乡不说,就算搁到县里头,这一手的好针线,也是数得上数的。”
蔡婆子忙道:“这话不假。我才刚瞅了两眼,真真地就给镇住了。我们家里用过那么多的绣娘,不夸张说,倒有多半赶不上你们家大姑娘。这是三娘你的福气呢。”
从孩子的长处,渐渐说到了婚姻上。两个妇人,都是场面上的人,很多话并不需要说得很白,就能明了。
很快地,蔡婆子就对三房有了个大概而清晰的了解。屋头的三个女孩儿,都未曾许下人家。听叶氏的口气,倒是要求不低。方圆几个镇子,竟未看在眼里。
蔡婆子暗中觉得叶氏有点眼高手低。虽然女孩儿都是很好的,大的就不说了,那周正温柔的性子,还有那堪称一绝的手艺,即使是庶出的,将来配个吃穿不愁的寻常人家,也是毫无问题的。
再就是那个嫡出的萌丫头。蔡婆子已经见过钟家的其余几个孩子了,论灵性,好像就属这个排行最小的六姑娘最出色。那双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微微一笑,惹人心生怜爱。
身子骨儿虽然有些纤细,却不是病态,正是让男人们喜欢的烟柳、春花、箬竹、兰蕙之质、之姿。
且又是个识字的,就这一点,却是有些可惜了。识字的女人心思活,主意强,不是好糊弄的。
再看叶氏的态度,对这个亲生闺女的期望颇高,恐怕并不会愿意让这蛟龙低就。
想起临行前,家中主母一再叮咛:务必要寻个老实敦厚能生养的,以后能谨守妾室本分。姿容不必太好,性子是一定要绵软的。因是给老太太冲喜,马虎不得。千万别冲喜不成,反倒招进个白虎煞星来。
原以为三房会受境况所迫,对于女儿们的姻缘降低要求,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早已打消了蔡婆子的这种想法。
汪氏曾抱怨过,她这个三嫂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蔡婆子起初只道是个脾气暴烈、没什么修为的。而今亲眼见了才明白,叶氏的不好相与是源于她目无下尘的倔强脾气。
一如那种穷秀才,靠着一点廪膳费勉强过活,却自命清高,谁都瞧不上眼。
可是,人家不愿意,徐家也没道理强来不是?
“要说这种事儿,确实也挺费心的。比如我们哥儿,过年就近至学了,太太的意思,想先给他屋里安个稳妥可靠的,伺候日常起居……”
正说到隐秘处,外头忽然传来香蒲的招呼声:“姑娘回来了!”
然后,就听见脚步簇簇,水声哗啦,其中夹杂着香蒲的徐徐说话声。而听话的人,不过是嗯啊应着,并没有什么话。
传闻不假,这四姑娘不是个多话的。
不多话好啊,从来祸从口出不是?
屋头的蔡婆子如此安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