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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说起来,王世子和李、陈两位大人,度量都是极好的。起码,都允许她开了口,讲清了来历目的。
若碰上个昏庸刚愎的,哪会由着她随心所欲?先来上一顿下马威,打上几板子,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和勇气说话!
“世子和几位大人,都是好人。”
无需华丽的词藻粉饰,小孩子的话,天生朴拙真挚。
这算是消气了?
朱昭葵的眉眼又活泼起来。
这回再看他的长目、红唇、白齿,若萤觉得要顺眼一些了。
“世子大喜,小人无以为贺,惟诚心祝愿世子和世子妃情投意合、白首偕老。祝愿鲁王府瓜瓞绵绵、富贵永昌。这就是小人和天下百姓们的大幅分了。”
朱昭葵朗声笑起来:“因为是你说的,本王收下了。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倘若中间有什么变故,说好了,你可得跟本王好好解释解释。”
若萤不由得一头冷汗:没见过这样的,才洞房,就开始诅咒自己的婚姻。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能有什么变故?何况,木已成舟,还想怎么着?那不成以后两口子闹矛盾,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还要她来负责赔偿医药费?
“世子金口,可不敢随便说这种话。有句话叫做‘一语成谶’。婚姻如同花木,需要两个人时时勤加呵护,才能够长荣不衰、花开不断。”
“嗯,有道理。那如果是吵架了,怎么办呢?”
若萤轻咬着嘴唇,截住了差点就要冲口而出的那句话。
“世子和世子妃乃是地方百姓的榜样,德行操守自然不是寻常夫妻所能比拟的。吵架呕气这种事儿,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朱昭葵愣怔了一下下,双肩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一根食指在她嘴唇上轻点:“你这些个心眼儿,都是谁教的?思虑这么重,将来长不高怎么办呢?”
放心,就算是以后长残了,我断不会赖到你王世子的头上。
若萤微微侧脸,避开了他的触碰。
落空的手指微微有些僵硬,但最终并没有表示出不快。
他将腕子上的一只彩丝相贯的迦南香紫金锭垂穗手串摘下来,套上她的手脖子。
于是,那馥郁的香气就一寸寸地缠上来。
若萤心神一颤,扎挣着不肯收。
只是他力气大得惊人,由不得她拒绝。
“洪水之后,难免疫病流行。这迦南香有驱虫辟邪的特效,于这热天里,很是实用。你这次的事儿办得很好,这个,就当是本王赏你的。”
都这么说,若萤哪里还敢说别的?她的心情,顿时跟这赏赐一样地沉重了。
“世子所赐,能不能典当了置换别的东西?”
他没有怪她不敬,反而展颜笑道:“给你的,自然由你做主。不过,真要是到了那一天,你就把它典当给我吧。省得给奸商诓骗了,黄金卖成白菜价,就不划算了。”
若萤终于笑了。
王世子真心是个心地纯良的。看得出,他对这手串十分珍爱。能够割爱与她,足以证明他对她的器重。
她有什么道理不好好珍惜这份厚礼呢?
“人身难得,于三宝中,信敬尊重,亦难可得。”
若萤终于走出了王府。有着“小紫禁城”之称的王府虽然很大、很大,却没有令她迷失其间。
漫长的道路,一步步走出来,没有觉得辛苦,却让她趁机思考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沿路的风物再好,也仅仅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流连不去,无异于损耗生命。
沉舟侧畔、病树前头,谁能够陪她到底?
是送行的宦官吗?是家中的亲人吗?还是那四时转换的星辰、风云?
希望如果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那么,自身就会变得轻薄苍白。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没有回头?”
无涯厅里,朱昭葵一边挥毫泼墨,一边询问身后的东方和朱诚,“还真是跟人不同,是吗?”
朱诚小心揣测着他的窃喜,道:“小孩子忘性大,没什么奇怪的。”
世子对那孩子倾注的关切太不寻常了,值得做下人的认真去研磨、体会,以便能够更好地执行。
“小孩子?小孩子不应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吗?”
初来乍到,王府事事新鲜、样样别致,难道不该懊恼爹娘少生了几双眼睛吗?难道不想看到更多,也好回去跟小伙伴们矜夸炫耀吗?
她头也不回、目不斜视?
是当真在克制欲望,还是压根就没把王府当回事?
“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朱诚跟东方互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因为这种事情世子向来不甚在意,终归有专门的人负责:左右长史,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有伴读、教授,库大使、副使……
又有护卫指挥使司负责王府护卫,卫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所设千户二人、百户十人。
能让世子挂怀的人或事,屈指可数。
朱昭葵换了一支小号湖笔,凝神勾勒一朵紫丁香:“你说有人在等她?谁?”
他问得随意,回答的却不敢大意。
“是城中柳医户家的静言公子。”
朱昭葵下笔之势稍缓,眉心微蹙。
朱诚打心里转悠了一圈,斟酌道:“爷该有印象的,他父亲,就是当年‘养济院’医正柳破简。有一年因为救人尝药,中毒死在了湖南。柳公子成了遗腹子。他的母亲杜氏守寡十多年,朝廷为表彰柳破简,后来特封了杜氏乡君。有道是子承父业,这位静言公子眼下正在‘养济院’学医,医德、医术和为人,都是很不错的。”
但见自家主人仍旧不解,朱诚也顾不得什么修养了,干脆道:“爷只管想济南府有名的‘公鸡夫人’,就知道了。那正是柳公子的亲娘。”
朱昭葵“嗤”地笑了:“怎么说话呢,没规矩的东西。”
朱诚摸摸鼻子,讪笑道:“这不是着急么,杜氏执拗又高傲,无论在哪儿,都像是一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别人想要套个近乎、打个讪,都不大敢。”
顿了一下,补充道:“静言公子倒是完全不像她。”
“柳静言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推崇。”
朱诚的心忽悠一下子荡起来:世子这口气,真是不善呢。似乎是嫉妒?也许是反感?
总之,味道酸溜溜地不大好闻。
“这都是外头流传的话,小的认识他干什么?虽然是行医的,可也医不到小的身上来。”
这时再看世子,容色一下子就霁和了。
朱诚暗中呼出一口气,直道侥幸。
世子今天委实地反常,有点疑神疑鬼,有点愤愤不平,还有点心不在焉,实在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就好像现在,本来画得好好的,突然就又冒出疑问来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钟若萤怎么可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呢?这王府套着世子府的风光,难道不好看吗?乡下来的,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啊。
“爷想多了,她一个小孩子,哪就会想到那个事情上呢。”朱诚十分地郁闷,因为患得患失的世子像是被绳子捆住了,失去了素日的自由和潇洒。
造成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那个“拼命四郎”!
她不值啊,真的不值。
“你不懂,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她本就心思活络、虑事深沉,你以为她还小,其实,多少大人想不到、做不到的,她却能做到。她一定是生气了。是我大意了,依她的脾气,即使生气,又怎么会表露出来呢?”
她的境界,早已达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用寻常人的眼光看待她,显然是不智的。
临走前,她说过什么?
人身难得,于三宝中,信敬尊重,亦难可得。
她从来就不说废话啊,是他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能管住自己的手脚,对她作出那样轻薄的举动。
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还小,怕是早让他血溅五步了吧?
想到这儿,朱昭葵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眼前再度涌现出多宝被刺时的血腥场面。
得,吃一堑、长一智,大不了以后不再那么对她就是了。
于是,书斋中的墨香重又流动起来。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
“啪!”
诗情画意的紫毫彤管陡然被重重地拍在了白玉螭纹笔山上,吓坏了一旁静心以观的朱诚,也让面瘫寡言的东方十五眉眼耸动。
朱昭葵的怒气像是爆炭,噼里啪啦四下迸射:“好你个钟四郎,你够胆、够狠!怪不得头也不回跑那么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骗子钟若萤,到底是把他给涮了。而他,居然迟钝得直到这会儿才有所醒悟。
当她跟朱诚痛心疾首诉苦告冤时,他就在门外。她的每句话,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语气是那么地恳切,令人心生恻隐、为之动容。
可事实是怎样的呢?
她的那些话,根本就是谎言!她之所以会那么说,恰恰是因为知道他就在外面!
她那是说给他听的!
第一次见面,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贪图那口吃的而说谎,当时的她,本来就知道他要找寻的人在哪里。
柳静言的母亲杜氏,正是他苦苦找寻的杜平章杜先生的女儿。
倘若不出意外,杜先生一定就在合欢镇的某个地方。
钟若萤绝对是知情者。
知情不报,这丫头果真是个不怕死的!
“可恶!可恶!千万别再掉到我的手里,不然……”
“哗啦!”
即将要完工的画纸被抓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作画者的面色,因愤怒而烧成了燎原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