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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多船厂。这几日, 巡抚甄茴有几分心思不定,遂干脆领了几个人上城郊船厂看看。戴家的船厂最大,甄茴便先去了他们那儿。章师爷扮作管家, 甄茴便自称是来买船的。船厂管事瞧着他们一行人颇有气势,不敢怠慢,领进去吃茶。甄茴隐隐透露出要做大买卖之意, 管事暗自欢喜,使劲儿恭维。
甄茴遂问起罢工之事。管事一叹,道:“工人虽复工了, 却嚣张了许多。谁让我们东家没了呢?”
甄茴问道:“你们东家不是儿子一大群么?”
管事摇头道:“热孝还没过,已闹得天昏地黑。东家走得突兀, 没说过家产归谁继承。大爷二爷彼此不让,互相揭短, 有的闹了。这不,我们掌柜一大早让喊走了。”
章师爷道:“怎么我听说, 戴大人平日里瞧你们三爷颇为顺眼。”
管事哼道:“他是外室子, 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甄茴道:“还望戴家里头能早日安定,不然, 怕会影响到生意。”
管事忙说:“不碍事的,有掌柜的在呢。”甄茴点点头不言语。
偏这会子有人进来悄悄对管事说了几句话。甄茴一听, 原来是工人在厂里宣扬说,今晚潘喜贵先生要在某处演讲。乃暗暗记下来。
这日晚上,甄茴章师爷依着时辰赶到潘喜贵演讲之处。那儿本是个晒鱼虾干的大空地,一股子腥味颇不好闻。甄茴既不计较, 跟着的人也不敢吭声。一时潘喜贵来了,工人都使劲儿叫喊鼓掌,潘明漪蹦蹦跳跳在旁跟着。
空地中央搭了个台子,潘喜贵跳上去冲下头招招手,“工人兄弟们好——”工人们齐声喊“潘先生好——”。潘喜贵负手而立,大声说起来。“多谢大家这么晚了还来听我演讲。我今儿要说的是,互相帮助。兄弟们,除了一身力气本事,咱们什么也没有……”
甄茴章师爷离得稍远些,好在潘喜贵声音大,又顺风。正听着呢,忽有人冷不丁在旁道:“不想甄巡抚章师爷也会来听我爹演讲。”
二人一瞧,潘明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抿着嘴似笑非笑。章师爷含笑瞧了两个女人一眼,道:“二位可有话说?老夫避一避。”
甄茴道:“我和潘姑娘其实还不认得。今儿来此也是偶然。”
章师爷稍愣一霎那便明白了,道:“那位好本事。”乃压低了嗓子道,“只怕天下是他的?”甄茴微微点头。章师爷拱拱手,领着几个跟的护卫快步闪开。
甄茴与潘明漪当真不认得,不过知道彼此是自己人罢了。二人互视片刻,甄茴才刚举起手臂欲拱手,潘明漪滋溜凑过来,看看章师爷的背影低声道:“那个师爷知道啦?”
甄茴道:“章师爷是聪明人,老早猜出来了。”
潘明漪嘟了下嘴:“还想逗逗他呢。甄大人,你领着他来是想?”
“我二人今日在戴家的船厂听说令尊大人有演讲,颇为好奇。”甄茴道,“当真是偶然。”
潘明漪得意道:“我爹很厉害吧~~”
“委实口才好。”甄茴思忖道,“今儿听说戴家船厂已有偷懒耍滑的了。潘先生可想过没有?”
潘明漪摇头:“他管不了那么细致。这些都得等夜校建起来慢慢教导,倪叔叔的活计。待这边稳定了,我爹还得回江西去。”
甄茴点点头:“目的已达到,后头须得安稳些。”
潘明漪耸肩。过了会子,见甄茴默然不语,侧头看了看她。甄茴脸虽向着潘喜贵,倒像是神游天外。潘明漪轻声喊了句“甄大人。”甄茴没听见。她又喊了一声。甄茴回过神来,歉然一笑。潘明漪抿嘴:“甄大人,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
甄茴想了想:“是有。”潘明漪眼神一亮。甄茴那点子心思实在无人可说。这小姑娘横竖是个陌生人,过几日便走,也不知这辈子还见不见得着。她遂想着,只当是同人说说话也好。乃道:“我家本有一棵大树,极阴凉。偏被人无故砍了。此事自然得找砍树之人算账,且我也知道与斧头不相干。且……事情已过去多年了。近日看见一把斧头,极喜欢。谁知偏就那么凑巧,这斧头便是早年砍我家大树的那把。”她怅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
潘明漪皱起小眉头嘀咕道:“这大树啊斧头啊,都别有所指吧。”
甄茴淡然一笑:“不过说说罢了。”
潘明漪皱皱鼻子:“很好猜啊。张三命李四做了有损你利益之事,你也知道李四是受命行事。多年后遇上了个人才。不想他竟然就是李四。你不知道该不该用。若不用吧,可惜;若用吧,你又没那么大度,对吧。”
甄茴怔了怔:“好像……也没错。”
潘明漪自以为猜对了,晃了晃小脑袋:“甄大人,你能报复张三么?把气撒了便好了。”
甄茴苦笑道:“张三早就死了。”
“啊……那还真有点难。”
“但张三家的产业还在。当年他便是为了他家的产业砍了我家的树,故此我这些年正设法灭了他家的产业。”
潘明漪眨眨眼:“戴宪?”
“不是。莫瞎猜。”
潘明漪“哦”了一声:“我明白了。”
甄茴见她满脸写着“原来如此”,心中一动:“你明白了?”
潘明漪拉了甄茴的手,鼓起小脸蛋子道:“甄姨,我也恨张三的!他也砍伤过我家大树!还……还砍了我家另外一株大树去做斧头。”
甄茴大惊:“什么?!”脑中猛然冒出数个念头。
潘明漪低声道:“你如今都是福建巡抚了,从前也是个从三品的大官,要灭戴家都不难。那个张三若不是戴宪,就是朝廷吧。”甄茴不语。潘明漪道,“我两个爹都被朝廷害惨了。”
“两个爹?”
潘明漪点头:“嗯。我有两个爹。”潘喜贵好好的男人,让他们弄成了太监。小姑娘年幼时不知太监与旁人有何不同,如今已知道了。柳家从祖宗开始给皇帝家当兵器,一个个养得连基本常识都没有。若非遇上天下大乱,她自己九成也在女卫营里头,能不能活到成年不好说。她乃思忖片刻,郑重道,“我不知道那个李四做了什么。然我的生父便是朝廷的刀斧,连‘生了孩子应该养’这事儿都不知道。”
甄茴怔了怔,没听懂:“生了孩子应该养,不是天生的?还有知道不知道?”
潘明漪叹道:“没错,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女人不是媳妇,是配种的女人。怀胎之时他们也看不见,何时生下来也不知道。他们都不觉得有何不妥当,因为阖族就没有一个自己养儿女之人——犹如被狼养大的孩子吃生肉。名字和族中排行也是过了十二岁才开始有的。能活到十二岁的就有希望活到成年。我们家子弟死亡率很高,不论男女。我真是命大。”她摸了摸心口,“从前我小,不懂事。如今回想起来,我能活着简直不可思议。”说着红了眼圈子,“看过的资料越多就越后怕。我爹究竟是怎么养活我的。琮三叔说,我小时候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简直是个奇迹。他说在那般处境下勉强养活一个幼儿,旁人也不是做不到。但能让孩子没有心理阴影——我爹必有过常人之处、且过常人许多。”
甄茴深呼吸了半日。潘姑娘武艺高强,柳二也是。她已疑心这两位可有什么渊源了。偏柳二的真实身份颇为机密,潘姑娘又是个小女孩,不可明着询问。今晚月光尚明,她遂细细端详了潘明漪片刻——和柳二长得半点都不像。不禁松了口气:依着潘姑娘所言,那家子弟活得太惨,她心里隐隐盼着柳二没这么惨。而后又想着,纵然不是那家的,只怕也好不到哪去。不觉对柳二起了些怜惜。半晌,她试探道:“这些做朝廷刀斧之人……是怎么想的?”
潘明漪就盼着她问呢,忙说:“没有怎么想的。不许想。他们是刀斧,不是人。刀斧若有了想法,万一不愿意做刀斧呢?从小到大也没人教他们想。再说……我师父说,能活着就极艰难了,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精神花在‘想’上头。想多了,练功就不觉少了。练功少了,也许就活不了多久……能活到天亮的,都是既有天赋又集中精神学武的坯子。”甄茴不觉“啊”了一声。潘明漪一直瞧着她面上神色,补了一句,“那有多难,师父说,我这样的幸福的孩子是没法子想象的。”
甄茴轻轻一叹。良久才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甚至……”甚至也知道祖父甄得仁对自己这个孙女并不如对外室子甄藏珠那么好。“可……”
潘明漪睁着大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既是明白,为何绕不过弯子去?”话一出口便知失礼,她忙道,“我是真的不解,绝非想在长辈跟前充大人之意……额,我是说……哎呀我也不知怎么说,横竖您明白就好。”
甄茴看着她脸上动来动去的表情极多,不禁微笑:“我知你意。”乃轻轻一叹,“贾琮先生说的是……你父亲必有过人之处。”她想起早先在大佳腊受过的心理学培训。这显见潘姑娘也是在艰险之境下长大的,只怕比自己年幼时还艰险。潘喜贵能养得她活泼如寻常孩童,自己与乳母在甄应嘉府上日夜如履薄冰。放不下甄家之仇,说不得就有早年吃苦太多、抱怨命运的缘故。念及于此,她问道,“既如此,你可恨你生父?”
潘明漪连连摇头:“没有,只抱怨过他。还不是抱怨我自己的事。”她迟疑片刻,斟酌着要不要卖了爹娘的**。不一会子便决意卖了。“刚到大佳腊的时候,看师父两口子亲密,我就跟师父抱怨。我没觉得我爹很喜欢我娘,他娶我娘是因为喜欢我。我替我娘抱不平,偏我娘欢喜的很。师父就说,你爹那一辈人,能学会爱女儿已是难得了。还说我是‘何不食肉糜’。”
“可他没养你。”
潘明漪立时甜甜笑道:“我爹养了我!我会好生孝敬我爹的!我有什么遗憾的?要遗憾也该是他遗憾。”
甄茴轻轻点头。半晌,面色奇怪,喃喃道:“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这比方。”抬目一瞧,潘喜贵依然立在台子上演讲,侧头看潘明漪眼睛依然亮如星子,骤然羡慕。“潘姑娘。”
“嗯?”
“你当真好命。”
“嗯,我知道!”潘明漪挥挥胳膊,“生而幸福,必当回馈社会。我会帮着我爹打破旧世界的!让世上的孩子再不用靠运气活着。”
甄茴一眼不眨看着她。这小姑娘与大佳腊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一样,浑身都是冲劲儿。这劲儿福建的孩子并不多。她脑中骤然想起参观大佳腊一所中学时看到的标语: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内里渐渐拿定了主意。良久,甄茴释然一笑,拍拍潘明漪的肩膀:“潘姑娘,谢谢你。”
“啊?”潘明漪蹦了起来,“你想通啦?”
甄茴摇头:“那件事尚未想通,不过过些时日我必能想通。然另一件事清楚了。”她遂朝章师爷那头招招手。章师爷忙领着人过来了。甄茴乃正色道,“方才我同潘姑娘说了会子话,极羡慕她。”
章师爷看看潘明漪:“羡慕潘姑娘?”
“是。”甄茴道,“我想着,若满福建都是潘姑娘这般热情、有冲劲儿的年轻人,还有什么可愁的?章先生,我意已决定。从明日开始,诸事皆先搁一搁。咱们全力做学校。先生不够就从贾琏王子腾那儿挖。横竖库房里头那么多银子。大不了加点子商税。诸事为学校让道。不论选址、建房子、先生的薪水。每个孩子都得念书。”
章师爷思忖道:“许多穷苦人家会不许孩子念书,宁可送他们去做工挣钱。若劝不动,可要罚?”
“不罚。”甄茴面色微沉,“抓大人进监牢。”
章师爷忙说:“大人,是不是太过了。”
“事关千家万户。若不狠厉些,此事难成。”甄茴道,“少年为国之未来。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章师爷又看了潘明漪一眼。小姑娘挥了挥拳头,满面得色。乃躬身道:“老夫明白了。”心中暗赞:这才是个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