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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摞各部送上来的帐册,户部的黄白籍,鱼鳞册子,兵部的兵册和饷册,吏部的人事册子,堆成一座座大山。要将这么多明目通通理一遍,是个艰难的大工程了,李益说:“基础资料的整理是体力活,只是需要大量的人员,咱们可以调一批太学生过来帮忙。不过后续的统计汇总需要有专门才干的人,我有个想法,咱们可以组织一次考试,面向各州府,有针对性的招纳一批人才。”
乌洛兰延高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想到一块去了。而且我想着这次招纳,条件可以放的宽一些,不限定户籍和出身,不论高低贵贱,也不限年纪,二十也可八十也可。只要是考试合格,有真才实干的,皆可以录用。”
拟了草案,便立刻去执行,发布告令,向各州府张榜。
考试的方式非常简单,乌洛兰延命人用一张黄榜,将疑难算数题目张贴在太学门外,供人瞻仰,能答题者自行送上答卷,挑选其优者再进行面试。榜一张出,围观者如云,而应者寥寥,因为这些题目都非常难,全是深奥的算数几何,统计工程问题。尽管如此,半个月之内,还是有上百人应试。李益从中挑选出了十余名有真才实学者,纳入省中,参与统筹工作。
其中有一汉人高盛,年已八旬,老态龙钟,然学识丰富,乌洛兰延盛赞不已,引得拓拔叡十分好奇,遂招来太华殿亲见,一谈之下,引为肱骨,竟然直接封了中书侍郎,成了机要重臣。
乌洛兰延坐在书房中提笔书写一份诏令的提纲。他披散着头发,身着家常穿的灰色丝质亵衣,肩上披着挡风的薄袍,蜡烛将人影投在案后的素锦屏风上,静美的好像一幅画。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狸猫卧在他双腿间呼呼大睡。正做的投入,仆人进门禀报说:“小侯爷来了。”
乌洛兰延手中的笔停了停。
贺若。
两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未见了,乌洛兰延隐隐猜测到是为何事。
此番朝堂上的大动静,拓拔叡向军镇开刀,首当其冲的便是贺家。贺家同拓拔氏渊源很深,早年是鲜卑宗贺兰部。贺若的先祖贺氏嫁给拓拔氏,生下了开国之君道武皇帝,并在道武皇帝登基称帝的过程中给了很大的助力。但是道武皇帝一直很忌讳贺兰部,登基之后通过离散部落的手段,稍稍削弱了贺兰部实力。但毕竟根基深厚。像许多鲜卑贵族一样,在从游牧部落向农耕地主转变的过程中,贺氏宗族失去了称雄草原的部落骑兵,却占有了大量的农耕人口和土地。以至于到拓拔叡这里,已经历了五代,但贺氏的实力比当年道武帝时不见削弱,反而增强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和贺若都是同拓拔叡自小相好的,但拓拔叡越来越亲近他,跟贺若则越来越疏远。只因宗族过强,君王忌讳,就是重用他,也怀着保留。
乌洛兰延知道这次诏令,肯定是会得罪贺家的。若是见面,免不得要起争执。他思忖了一下,问道:“他说了有何事吗?”
仆人说:“没有说。”
“那不见。”
仆人出去回话,乌洛兰延提了笔继续蘸墨,只听见外面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仆人焦急的阻拦:“小侯爷,郎君已经休息了。”书房门被哗的一声推开了,贺若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进来,高声说:“你最近很得意啊,中书令大人。我这个老朋友想见你一面都找不到你人影。”
乌洛兰延站了起来,淡淡地不喜不怒不着急,只是提了提肩膀上垮下去的袍袖,示意仆人退下,轻声道:“做什么?”
贺若低着头,一张艳丽的面孔阴凉凉的,边解衣服,边脱了腰带,绕过屏风往内室去,声音低沉说:“找你说几句话。”
乌洛兰延放下笔,掖着肩上的衣袖,随着他往内室去。只见贺若鞋也不脱,只是敞着胸膛,四肢大敞地躺在床上,两个眼睛瞪着帐子顶,神态不悦。
乌洛兰延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
贺若一个蹿起来,抓着他按倒在枕上,使劲摇晃了两下,生气道:“你在干什么?”
乌洛兰延推了一把他的手,也脸色不好了,反问说:“你在干什么?”
贺若说:“你脑子进水了,我在帮你把你脑子里的水摇出来啊!”
乌洛兰延烦躁地想要推开他:“你一个月不露面,一出现就是来骂我的吗?”
贺若放开他,坐起来,冷笑道:“知道你现在受宠,都快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知道现在朝中是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是佞幸,媚上求宠的小人,你想要把自己的名声毁干净吗?”
乌洛兰延从容站起来,拂了拂衣袖,嘲笑一声说:“媚上求宠?我需要媚吗?我不需要媚,皇上也信任我,他们不过是嫉妒罢了。至于骂我,他们骂我,无非是因为我要清查人丁户籍,割了他们的肉,损了他们的利益。我上为天子,下为黎民,中间为我自己,何愧之有?木高于林,风必摧之。站在这个位置,又不想随波逐流,浑水摸鱼,想做些实事,总是要受指责唾骂的。有什么可奇怪的?盖棺定论,总是要胜者说了算的,随便谁去骂吧,我只当耳旁风。”
贺若嗤笑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要把你自己想的太能耐了。你以为皇上信任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为所欲为了吗?真要是出了事,连皇上都救不了你。你现在不过是他的一把刀罢了,现在替他去杀人,等出了事情,再替他去挨骂名背黑锅。他是君王,你是什么?别人眼里,你就只是可恨的爪牙鹰犬。你以为我来找你说这些是为了自己一家之利吗?我是不想你受万人唾骂,被千夫所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他要是真的在意你,就不应该让你去干这种事情。”
乌洛兰延道:“这跟皇上无关,是我自己要做。我有什么可惧。我一无父母,二无兄弟,天地间只此一身,要杀要剐都是我一人,我还怕事吗?我一无所有,唯有君王的无边信任,还有触手可及的高官显爵,天底下最不怕事的人应该就是我了吧?”
贺若说:“你真是疯了。”
乌洛兰延道:“不要妄自对别人下评判了,你了解他多少呢。”
贺若说:“行,我不了解你,我也没资格管你,咱们是陌生人,以后见面只当做不认识好了。”
乌洛兰延道:“这话你有胆量到皇上面前去说吗?”
贺若说:“我没胆量。他是君,我是臣,他说什么,我听命就是了,一个字不敢反驳。而且我恪守本分,不会让人说我是佞幸。”
他说完,他走了。
乌洛兰延坐在榻上,沮丧地沉思了半晌,最终还是回到案头继续做事。没过多久,他听到远处的鸡叫了。
诏令下达到地方,激起了不小的声浪。
“为什么会闹事呢?”冯凭同韩林儿散步在御园中:“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夏日天气晴朗,她身体感觉好了一些,遂出来透透气。这么多日,难得施了点薄妆,瓷白的底色上浮着一层淡胭脂,白锦衣,素色绣金莲蓬的丝裙,乌发云髻,簪着一支金荷花簪。翡翠打磨的荷叶和流苏,大朵的金荷花和小朵的金莲蓬偎依。偶然间抬起手来,臂腕间的金玉两色镯子松款款沉坠坠压着绡袖。
“我记得,这种事,当年道武帝和太武皇帝也都做过?”
韩林儿扶着她,沿着开满月季的小径步行:“只是而今的形势跟道武当年已经大不同了。”
冯凭说:“如何不同?”
韩林儿说:“当年道武皇帝离散部落,分给部民们田地,让他们能够建造房屋,学习汉人耕种,游牧民也多有不肯,宁愿打仗,不愿耕种的。许多宗主首领不肯离散部落,率部民逃跑都有的。可是这个策略,道武皇帝还是推行下去了,皆因当时在立国之初,武力征伐不断,道武皇帝有大量的土地用来离散部落,供部民们安土定居。可是而今天下安定多少年了,哪还有闲置的土地来安民。娘娘恐怕不知道,而今那些宗主督护手下的士兵,除了鲜卑人,也有汉人。他们很多不是兵户,都是因为贵族们兼并土地而失去生存依托的底层百姓。无处谋生,才成为那些贵族,宗主的私奴,供那些豪族私役,许多连户籍都没有的,都挂在主人名下。皇上不许宗主们养兵,要控制兵员,能留下的都是有门路有关系的,被削减的只能是这些无门路的又无关系的。他们一无田地,二无恒产,要是失去宗主依靠,无处谋生,自然要闹事的。”
冯凭问说:“他们既然在做这件事情,难道事先没有想到这个,没有相应的应对策略吗?”
韩林儿说:“朝廷虽然说了削除的兵员会配给他们土地耕种,可实际上肥沃的土地有限,且都是有主的。就算有无主的土地,大多也贫瘠荒芜,分给他们,不说分不了多少,就算分得有,恐怕也只是边边角角,讨不了好的。”
冯凭说:“原来是这样。”
韩林儿说:“朝廷下旨容易,可这一道道旨意诏书,都是需要下面人一层一层去执行的,哪个环节都少不得,不是上头一句话说了就能算数。如果下面人不满意,拖着不肯执行,或者故意阳奉阴违使绊子搅浑水,事情会难办。”
“那当如何?”冯凭忧虑道。
韩林儿安慰说:“他们既然在做,应当有应对之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