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昙曜五窟

刀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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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洛兰延死后,九月,云冈石窟佛像初成,法师昙曜奏白帝,请帝后前去观览佛窟。

    先是,太武帝灭佛,捣毁大量寺院佛像,焚烧经典,屠戮僧侣,引得民怨四起。拓拔叡即位之后,在全国恢复佛法,重修佛寺。当时有名僧昙曜,受诏自长安赴京,拓拔叡奉之以师礼。和平六年,昙曜上奏白帝,请于平城西郊十里处,武州山南麓石壁上开凿石窟,修造佛像,以为拓拔氏历代帝王祈福。

    拓拔叡允,倾国库所积为建造,命昙曜主持修建,命名为云冈。

    拓拔叡在位多年,除了刚登基修造过一次宫室,实在是因为那宫殿破旧的不行了。除此并未大兴土木。唯独建造云冈,一为祈福先祖,二为弘扬光大佛法,花费颇甚。调集了全国的能工巧匠上万人,征发徭役数千,又招募了上千僧侣,修造数年。而今佛像初成,总算是得了件难得的喜庆事。

    拓拔叡在病中,又因乌洛兰延过世沉湎悲伤,闻奏,终于有了些高兴的神色。

    他心情一高兴,身体也奇迹般地恢复了些,强撑着竟能下地了。

    两日之后,帝驾至武州山麓,观览石窟造像。

    昙曜所凿石窟,位于武州川北岸白尺高断崖之上,一共开凿了五窟,每窟之中各有大型石像一座,均高约五十尺。拓拔叡和冯凭在昙曜,众臣,及众工匠的陪同下一窟一窟参观过去。

    那石像高而巨,眼含慈悲,微笑凝眉,神态样貌栩栩如生。拓拔叡看到第一眼,整个灵魂都被震慑的剧烈涌动起来。

    “这是道武皇帝……”

    他祖父的祖父,魏朝开国之君,也是他从小心中最崇高最敬仰的人。

    道武一生坎坷,刚出生即丧父,随其母贺氏改嫁给文皇帝。文皇帝又是道武皇帝的祖父,儿子死了,娶了自己的儿媳。道武皇帝是文皇帝之孙,变成了文皇帝之子。

    当时拓拔氏只是代地的一个游牧部落,身边环绕着鲜卑、匈奴的许多强部。

    道武皇帝六岁,前秦攻打代地,贺氏以道武皇帝的名义绑缚了文皇帝,向前秦请降。苻坚礼遇代国降臣,将文皇帝迁往长安,却以“执父不孝”之罪,将道武皇帝流放。

    六岁的道武皇帝,背着不孝的罪名同母亲贺氏流放中原。十年后,前秦败于淝水,十六岁的道武皇帝同母亲返回代国,在母亲家族贺氏部落及旧盟的支持下即代王位。然后便开始了一生的戎马,南征北战。

    前秦灭亡后,中原战乱四起,慕容氏,氐人,匈奴人,各部争夺霸主。道武皇帝陆续消灭了匈奴人和慕容氏,以及所有敌对政权,平灭了大大小小叛乱,建立了魏国,将都城定在平城,开创统治。这便是魏朝基业的由来。

    拓拔氏的传统,部落首领兄终弟及。道武皇帝称帝后,为了效仿汉人制度,将皇位传给亲生儿子,和拓拔氏兄弟以及鲜卑贵族之间发生了数不清的血腥的杀戮。

    为了传位给明元帝,他杀死了明元帝的生母,明元帝不能接受,恐惧出逃平城。

    道武皇帝欲再立清河王绍,又诏清河王之母贺夫人入宫,并将她幽禁。贺夫人暗中与清河王绍送信求救,清河王绍阴谋杀死了道武皇帝,篡位登基。

    清河王绍谋反不多久,便被群臣杀死了。出逃的明元帝回平城即位,这位曾因为怜恤自己的生母而舍弃皇位的皇帝,后在立太子时,却选择了和他残忍的父亲一样的做法,赐死了太子生母。

    明元帝因为即位之路坎坷,为了避免兄弟觊觎皇位,他采纳了大臣崔浩的建议,那就是,立太子。

    早早的立太子,早早的培养东宫势力。于是年幼的拓拔韬以太子身份早早登上了政治舞台。拓拔叡的祖父,太武帝拓拔韬,是道武皇帝之下,最霸道有为的一位帝王,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

    太武帝也和明元帝一样,用立太子的方式来对抗兄弟。于是拓拔叡的父亲拓拔晃,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登上了太子之位。

    太武帝对太子地位十分爱重,悉心培养,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事业。拓拔晃和太武帝一样,年纪小小便登上政治舞台。太子太武帝常年征战在外,太子拓拔晃在内监国,设计是无比完美。

    时间一长,就不对味了。

    太子揽政日久,身边聚集了大量的支持者,开始形成和皇权相对抗的势力了。

    太武帝不管做什么事,总有一批人要反对,反对者便聚齐起来,利用太子的地位,和皇帝的意志对抗。政治上的分歧,君权与储君的冲突,多深厚的父子情,终究都被撕裂成碎片了。崔浩国史之狱的惨案,父子之间的矛盾达到最激烈。于是,偶尔一个机会,偶然一句小人的谗言,太武帝终于怒下决心,杀了太子,将整个东宫集团一网打尽了。

    明元帝逝世的早,明元帝死时,太武帝刚刚能独当一面,所以父子之间不曾发生权力冲突。到太武帝这里,终究成了悲剧。

    太武帝杀了太子,最终也落得孤家寡人,众叛亲离,身死宦官之手。年幼而孤独的拓拔叡在动荡之中跌跌撞撞地登上皇位,日日小心,步步谨慎……

    那辅佐了三代帝王,为拓拔氏江山传承定下大计的崔浩,早已经被太武帝诛尽满门,斩首示众,死无全尸了。而今只剩下拓拔叡,站在寺窟前,看着一座一座的雕像,想起那些湮灭的往事……

    都说道武是被拓拔绍杀的,太武是被宗爱杀的,然而拓拔绍刚杀了道武就被群臣所杀,宗爱刚杀了太武不久也人头落地。从这结果来看,他们哪有能力杀了强悍的帝王呢?道武和太武,不过都是死在皇权与四周的博弈之下。拓拔绍和宗爱,不过都是被人利用的工具罢了。

    第一窟佛像,是道武帝。

    第二窟,是明元帝。

    第三窟的这佛像,他便认得了,他祖父太武帝。幼年时他常常坐在祖父的膝盖上撒娇,那是他从小最依赖又最恐惧的人。

    第四窟,是他父亲。

    太子,拓拔晃,封号景穆皇帝……

    浩渺天地间,仿佛先祖们都在眼前重生了。拓拔叡有无数的疑惑,无数的话想追问他们。为何,为何,为人君者这样难。四位皇帝,三位死于刀剑,不是战死沙场,全是死于亲人,死于身边人的刀剑。为君为君,这叫什么君。

    都说帝王高高在上,明明性命都保不住,哪里高高在上了。

    要怎样,君王才能拥有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受年龄、智力、体力、在位者意志强弱的约束呢?

    衰老的皇帝,不是被儿子杀死篡了位,就是被兄弟杀死,被臣子杀死,被妃嫔杀死。没有几个皇帝最终结局是不被杀的。

    像草原上的雄狮,不论如何强悍英勇,一旦老了,也只能被分食。

    而年幼的皇帝,不被母亲操控,就要被宦官操控,被权臣操控。不是成了傀儡,就是动辄被废,被杀戮。

    生杀予夺,一言九鼎,至高无上……不过是说笑罢了。他做不到,连道武和太武都做不到。

    连江山代递,保全性命都尚且艰难。

    权力如何才能永远把持在君王手中……

    五座石窟,那最后一座,便是拓拔叡自己的造像了。那佛像褒衣博带,眉目清雅,比眼前人更多了一重庄严、温和和慈悲。

    这寺窟规模宏大,每窟能容僧侣一千多人,最大的一窟能容三千多人。除了塑像,还有藏经阁,昙曜讲学处。昙曜请拓拔叡为这寺命名,拓拔叡说:“这寺在岩壁上,便取名作灵岩寺吧。”

    那昙曜是虔诚的佛教徒,当年太武帝灭佛,屠杀僧侣,毁灭了无数珍藏的典籍文物。为了避免佛家经籍再因政治而遭受浩劫,昙曜遂凿此寺窟。在这山石之上雕刻帝王的佛造像,用这帝王的佛像来守护这寺窟中珍贵的典籍。

    这是政治与宗教的相互利用。

    昙曜要利用君王的权力来稳固佛教的宗教地位,更好的宣扬佛法。而民众皆信奉佛祖,君王要利用民众的信仰来宣布自己至高无上的神授地位。

    拓拔叡很满意。

    在一片弥漫的香烟和梵音中,千名高僧的诵经恭迎中,他登坛受封,高僧昙曜亲为他披上□□,据说这是释迦牟尼的遗物。

    释迦牟尼的遗物不遗物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仪式本身。

    这是他向天下人庄严的宣告。

    朕即是佛,佛即是朕。

    自今而起,朕将与神佛等同,成为万民的信仰。

    昙曜也很高兴。

    历史会铭记他。从今日起,到魏朝灭亡的那日,佛光将一直笼罩这个伟大的国度。

    这在场的观礼的僧人,也都很高兴。

    这造像一立,□□一披,只要拓拔氏的江山不改,拓拔氏的皇帝就永不会再兴灭佛了。皇帝不能捣毁自己的塑像,烧毁自己的金身。修寺,建塔,造像,塑身,迄今往后,数不尽的黄金白银会从国库流出来,化作一尊尊金色佛像,化作巍峨的寺塔,化作富丽堂皇的庙宇,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化作无需缴纳赋税的田地,化作锦衣玉食,缭绕香烟,化作僧人们锦斓袈.裟、珍稀法器。

    冯凭同拓拔叡一道登坛受封。

    他龙袍叠着袈.裟,真成这世间的佛祖了。她心中有点古怪的感觉,好像他真的要遁入空门了似的。她心想:他不会遁入空门的吧?他不信佛,他迷恋这尘世。

    寺窟的修建没有停止。拓拔叡命昙曜继续开凿寺窟,国库的钱不够了,他大开私库,将自己的小金库也拿去造佛像。同时在他所居的太华殿中,供奉上了一座金色的佛身,抹去了手头的翡翠扳指,将腕上戴上了一串檀木佛珠。